抱琴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儿。”
粗使丫鬟哦了一声,一面扫地,一面问道:“我听太太说,你们从前,跟宫里有些恩怨?”
抱琴苦笑了一下,道:“是有过不少恩怨。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初要不是德妃发难,我们姑娘已经成事了。要是当初我们姑娘能成事,现在这荣国府,也不会落败至此。但现在,正如二太太所说,什么都没有了。”
粗使丫鬟停了一下,有点奇怪地看着抱琴。
“你们府里的事儿,虽然我不知道,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粗使丫鬟道,“但你们府里的事,跟宫里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家里的那些豪奴佃户,犯了错儿,还能让娘娘去顶罪不成?”
抱琴的表情僵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粗使丫鬟有点奇怪地看着她,问道:“难道我说错了么?你们府里,跟宫里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府里人犯了错儿,还能让宫里的娘娘去顶罪不成?”
抱琴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眼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那位粗使丫鬟又道:“再说了,即便是宫里的娘娘,能给你们府里顶罪,也不能就这么害了人家娘娘呀,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大姑娘,确确实实是能给府里撑腰的呀。
抱琴想辩解两句,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起当年,贾元春刚刚进宫的时候,也是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但后来在宫里住得久了,便什么都知道了。下药的,使坏的,杀人不见血的,一件一件地往别个身上招呼。再等到后来,连贾元春都变得同她们一样了。
当初皇贵妃刚刚进宫的时候,抱琴和贾元春都以为,她也会同她们一样的。
因此那个时候,老太太和王夫人都说,“让云菱小主在宫里帮衬着元春”,她们也都默许了这种做法。王夫人唱白脸,大姑娘唱.红脸,变着法儿地想让云菱小主就范,但后来,却没成。
那时的云菱小主小主软硬不吃,将从前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地撕开,撕碎,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抱琴没想明白,为什么云菱小主独独对林姑娘一个人好,却对大姑娘和太太那样坏。
但后来她想明白了,云菱小主与别个不同,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王夫人三番五次让她陷入困境,便同二太太结了怨,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抱琴自己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自然是一心向着荣国府的,但云菱小主可不是啊。
那时云菱小主说,“你们要拿我当垫脚石”,眼神冰凉凉的,抱琴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抱琴想,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可现在,却有些摇摆不定了。
有时候抱琴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连真假都看不清了。
在当时,王夫人确实说过,要让云菱小主替贵妃挡枪,在贵妃前面冲锋陷阵之类的话。那时抱琴还看不明白,但现在琢磨起来,却有些不适滋味儿。等到后来,云菱小主在宫里站稳脚跟,将底契撕碎,又跟王夫人呛了好几回,王夫人才逐渐地消停了一点。
等云菱小主晋升为云嫔,身怀有孕,王夫人却又打起了那个孩子的主意。
那个孩子可以让荣国府地位永固,也可以让大姑娘的地位稳固,连老太太都动心了。但那时候,王夫人说的却是,“将她的孩子抱过来养”,再不提“让她住到贵妃宫里”之类的话。还有一位婆子身子提起过,要是云嫔诞下的是皇子,那便索性去母留子,一劳永逸。那时抱琴还是贾元春跟前的心腹宫女,事事都替贾元春考量着,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现在再琢磨起来,越发地觉得碜人。
那时候,贾元春也默许了王夫人的话。
后来云菱小主行事谨慎,长春宫如同铁桶一般,连王太医都着了她的道,事情才又消停了一点。等到过了年,查.抄的风声越来越紧,王夫人甚至找到一个巫女,想要做场法事,将云嫔的福气借到大姑娘身上,虽然因为皇太后的到来,这事儿没成,但事情终究是做出来了。
后来又因为皇太后顾惜着皇家的颜面,将这件事情给压下去了。
抱琴总觉得,皇贵妃知道这件事情。
因为在两个月前,皇贵妃将她们遣散出宫的时候,曾经跟管事姑姑说道:不管她们给过管事姑姑什么好处,又动用过什么关系,但凡是荣国府出身的,一并都遣散出宫,一个不留;遣散不了的,便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抽调一半,将她们的遣散费用翻倍,或是三倍,或是四倍,总之必须要让她们出宫。
如果当时,皇贵妃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下此命令?
皇贵妃同王夫人的怨,同她们的怨,是结大了。
其实在老太太临终之前,是希望能将皇贵妃作为养女,帮衬着荣国府一把的。
可在那时候,荣国府上上下下乱得一团糟,王夫人亦亲自否决了此事,早前准备好的那些文书,一个都没有用上。等到后来,老太太过世,事情便彻底地不了了之。抱琴曾经回府看望过一次,那时王夫人便有了点歇斯底里的征兆。再加上后来的那些事儿,设法散播谣言,在宫里塞了人,盯着皇贵妃,想找出她的错处,想让惠妃与皇贵妃斗得两败俱伤,最后挑拨惠妃与德妃的关系,“让她们一并儿完蛋!”,更让人觉得,王夫人是真的有点失心疯了。
抱琴想着想着,居然有点魔怔了。
那位粗使丫鬟一面扫地,一面又道:“我瞧着你们太太,从前肯定也是穿金戴银,享受荣华富贵的。现在家道中落,便得了失心疯,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位姐姐,颠倒是非黑白可要不得。虽然我们都知道,太太得了失心疯,却不能将这些疯话,奉做真理呀。”
抱琴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太太她……”
那位粗使丫鬟又瞥了抱琴一眼,才道:“这位姐姐,虽然我是个干粗活儿的,比不上姐姐从前在宫里,享受过一场荣华富贵。可这道理,不是你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便能颠倒过来的。如果太太没疯,那倒是还能听听她的话;可现在二太太明显是疯了,一个疯子的话,哪能当成真的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抱琴还想再辩解,但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粗使丫鬟一面哗啦啦地扫地,一面又道:“虽然我瞧着这偌大的府邸,这荣禧堂,富丽堂皇的,确实像是曾经住过不少人。还有那样大的马厩,至少能放下十五六匹骏马。此外还有一排排的耳房、下人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你们府里曾经富贵过。但现在,你们府里这个样子,再去找宫里娘娘们的麻烦,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位粗使丫鬟,不是荣国府出身的,因此说的是“你们府里”,而不是“我们府里”。
抱琴还想再辩解两句,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眼前的这位丫鬟,似乎没有说错……
“唉,这位姐姐。”粗使丫鬟握着扫帚,又奇怪地看了抱琴一眼,“我瞧着你在这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了。要是我刚刚说得不对,你也能反驳我呀,别杵在这儿,把自己想得魔怔了,对自己不好。“
抱琴哑口无言。
粗使丫鬟轻轻吁了口气,道:“算了,我还得倒叶子去呢。今天的活儿干不完,二奶奶又得数落我了。烦请姐姐让一让。”说完,便将落叶归拢到一处,用筐子装了,抱着要离开。
抱琴下意识地让开两步,让那位丫鬟抱着一筐子落叶,到后门去了。
不一会儿之后,她忽然听见粗使丫鬟问道:“你们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抱琴朝粗使丫鬟那边望去,看见粗使丫鬟站在后门的角门前,抱着一筐子落叶,刚刚用脚把门给勾开,却一下子愣在那里。门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正预备敲开后门;见到一位陌生的粗使丫鬟,也愣了一下。
抱琴认出那位妇人是王熙凤,便上前道:“琏二奶奶。”说着便要将她迎进来。
王熙凤牵着手里的小姑娘,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婶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二爷和大老爷都不在,刚好让我偷了这个空闲。既然你在这里,”王熙凤看看抱琴,又看看那位粗使丫鬟,问道,“你们府里又新添了人?”
抱琴心里咯噔一下。
连王熙凤的措辞,都是“你们府里”。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抱琴让那位粗使丫鬟出去倒了落叶,才又跟王熙凤解释道:“琏二奶奶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刚从宫里回来,原先府里的丫鬟散的散,撵的撵,连小厮都撵了个干净,宝二奶奶便又买了一个小丫鬟,平素扫扫庭院,看着二太太吃药的。二奶奶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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