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沉默了。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贫瘠。无论是地球还是这个世界,她虽然也经历过艰难的时光,却总是不需要太为吃饭发愁的。
的确……十万大山中没有阳光。这里生存的也不仅仅是修炼恶念的魔修,更多的还是实力微薄、需要吃饭的普通魔族。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她竟然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突然,她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谢蕴昭看向师兄,眼睛微亮:“夫君,难道你要做的事就与此有关?”
他看着她,挑了挑眉,似有疑惑。
谢蕴昭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中不由雀跃起来。她笑眯眯道:“我懂了,夫君是不是眼见民生艰难,又瞧得高位者不谋其职,反而压榨百姓,所以决定挺身而出,参加传承之战,取得魔君之位,然后掀起一场改革,让所有人都过上共产主……不是,过上好日子?”
没错,肯定是这样!她就说师兄为什么突然要参加传承之战,还收服了看着很得力的手下,原来是志向高远!
她这一串话说出来,却叫少魔君面色愈发古怪。
最后,他忽然大笑起来。
“……阿宁果真是话本看得太多。”他笑够了,便来捏了捏她的脸,动作颇有些轻佻。这位少魔君带着笑,眼神却闪着冷漠的、嘲讽的光芒。
他慢悠悠问:“普通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
“魔族过得如何,又与我何干?”他轻笑一声,“阿宁,莫要将我想得太好……否则我恐怕,你会受到惊吓。”
最后一句,他是贴在她耳边说的。
谢蕴昭默然片刻,这才感叹一声:“夫君,你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变态是何意?”
“夸你英俊潇洒聪慧绝顶。”谢蕴昭严肃道,“真的,你真是变态极了。”
少魔君心中皱了皱眉,暗忖:这倒不像什么好话。
两人继续朝前走。
既然绿髓城很穷,绿髓矿也不是什么绝世珍宝,师兄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带着这个疑问,谢蕴昭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城市的最高处。说是最高处,其实也不过是一处较为平整的崖台,上头修了座三层的屋子,看着要像样子许多。
这大概就是绿髓城的豪华建筑了。
陆昂已经带着双角犀牛去另一处休息,为了明天的赶路恢复体力。
现在,山上就只有谢蕴昭与少魔君站在人家的家门口。
少魔君也不去叩门,只站在门外。月光沉去了青山背后,黯淡的光晕里,他银白的长发好似在发光。
半晌,寂静的崖台上想起了窸窣的响声——门开了,有人谨慎地探出了头。
一名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推开了大门,走出来,跪倒在地,深深叩头。
他背后还跟着几个老老少少,似是他的家人,也与他一同叩首。
“见过殿下。”
他们畏惧的声音在夜色中起伏,像干枯的麦秆被风拨弄,发出不安的声响。
少魔君不说话。
安静总是能带来最大的压力。
谢蕴昭分明看见,他们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左右看看,清清嗓子:“哎呀,你们怎么知道他是殿下?他脑门上也没写字嘛,还是说你们认识他?”
她一开口,少魔君便凉凉瞥来一眼,却也并未阻止。
对面的人显然摸不清情况。为首的中年人谨慎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连忙又将目光压下去,道:“殿下银发如月,必然是血脉纯正、力量深厚的大人,我等万万没有这个荣幸结识。”
少魔君一笑,声音很凉。凉得让中年男人额头“唰”地出了一堆冷汗。
他悠悠道:“你是城主?”
“不、不敢,小的并未经过陛下册封……”
“但你是这里实际的头领。”少魔君打断他,“你住在这里,视野辽阔。我进城并未掩饰,你应当立即有所察觉。为何不来迎接?”
“小,小的……”
“你对魔君有什么不满?”
“小的绝无此意!殿下请……”
“还是说,”少魔君勾起唇角,眼中血色浓郁近似夜色,“你有什么东西想隐瞒不报?”
中年男人冷汗涔涔。
按照魔族的规矩,十万大山中的一切珍宝都属于魔君。普通人可以依靠绿髓矿等物资谋生,但这是魔君的一种“恩赐”;谁若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珍宝,必须往上敬献。
虽说献给城主之后,这珍宝究竟能不能到魔君陛下手中还是两说……可,规矩毕竟是规矩。
谢蕴昭见中年魔族汗滴不断,其家眷也瑟瑟发抖、几近昏阙,便知道少魔君所言非虚。
发现珍宝必须孝敬,不得私有……这是什么破规矩。谢蕴昭憋住了没吭声,却觉得魔族的统治者实在霸道。她暗想:看来无论在哪儿,底层百姓都是被压榨的对象。像这些普通魔族,他们连生存都困难,更不消说去人类的地盘烧杀抢掠,她厌憎的对象实在不必包括这些人。
她对魔族的恶感,隐约集中在了魔族修士和统治者身上。
她在一旁沉思,少魔君却已经施压足够,施施然道:“将东西交予我,我便为你掩下此事。”
此言一出,中年魔族猛地松了一口气。他自觉死里逃生,虽然一想到那宝物,心中仍是不舍,却更多了一丝庆幸:好歹是抱住了自己和家人的命。
要知道,像他们这样没有经过魔君承认的“城主”、“城市”,一旦惹得哪位大人不快,就算被杀个干净,也没人会多说一句。
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又用眼神示意家眷退后,自己一个人上前,颤声道:“二位殿下……请随我来。”
他并不知道谢蕴昭的身份,干脆都用了敬称。
少魔君懒懒道:“怎么,那东西不在你这儿?”
简单的一句问话,吓得人家又是一个激灵。男人忙道:“殿、殿下,那东西拿不出来,一直好好地放在矿洞深处,并非我有意……”
“好了。”少魔君懒得听他结巴,挥挥手,神情漠然中带着点不耐,“带我们去。”
谢蕴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中年男人一眼,说:“别抖啦,我这位夫君是个外冷内热的好魔,就算找不到东西,他也不会杀你的。”
男人一愣,将信将疑,却又不敢表露情绪,不得不低下头。
少魔君却哼一声,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阿宁又知道了?我在阿宁心中竟是这般的好人,着实叫我……感到恶心。”
“我当然了解夫君。”谢蕴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说,“谁让夫君是个真正的……大变态呢。”
少魔君:……
他还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算了。
……
绿髓矿在城市的背面,也就是需要穿过弯曲的山路,走到山的另一侧。
少魔君方才上山不嫌路长,这会儿倒是嫌麻烦起来,袖子一甩,就带着谢蕴昭和绿髓城城主到了山的背面。
十万大山植被不丰,稀疏的草木大多呈现出铁锈般的灰黑,或者死人脸似的灰白色。这里也不例外。
翻过山,谢蕴昭才发现此处别有玄机:他们上来的那一面山势平缓、草木生长,这一面却陡然化为悬崖绝壁,寸草不生。
突兀的陡峭,就像是谁用一把剑将山劈成了两半似的。
在光秃秃的崖壁上,凿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有的窟窿中隐约有暗绿色的幽光。那里面就是礻果露的绿髓矿体。
中年男人凭空悬在空中,四肢僵硬。他指着某个洞窟,声音抖得更厉害,干涩道:“殿、殿下,就是那里……”
云气相送、长风相接,少魔君带着人飘然而落,顺手丢开了城主。
他抬腿朝前,银发飘逸如一道飞起的云影。
“且在这里等着。”他随口道,“若你说得不对,我就将你从这儿扔下去。”
吓得男人抓紧洞口突出的石头,又看了一眼下方的万丈深渊,只敢连连点头。他身上只有相当于辟谷境初阶的修为,平时来这里采矿,都要带够绳索、凿子,即便如此也有失足的风险,何况双手空空地给丢在这儿?
谢蕴昭看了看男人瑟缩的模样,提步追上师兄。
“你吓他做什么?”她谴责道,“你这个变态!”
少魔君步伐一顿。
他若有所思:“阿宁,‘变态’果然是个骂人的词,是也不是?”
谢蕴昭;……
哦呼,一不小心暴露了。
她假装没听见,继续义正言辞:“就算没找到东西,我也不会让你把他丢下去的!”
“不让?”少魔君有些感兴趣了,“若我偏要如此,阿宁会如何?”
谢蕴昭立刻摆出穷凶极恶的表情,威胁道:“宰了你!”
这个凶恶的表情一点都没吓到少魔君,反而让他笑起来,还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阿宁真是心地善良。善良到让我觉得……”
他含着笑,面容却被绿髓矿映出一种森然鬼气。
“……阿宁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份善良而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
他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快,不由朝她看去。令他意外的是,她也在笑,却是明丽活泼的笑意,一点都不被阴森冷然侵扰。
“我宁愿在大多数人都很善良的世界中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意在奉行冷漠残忍的世界中独善其身。而且,我还有个想法。”
她突然靠过来,亲了亲他的面颊。
“我想要夫君与我一起,生活在善良的世界之中。”
她的温度与笑意……也像随着这个轻吻烙印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怔住了。
而后嘲讽地移开目光。
他漠然地想:果然是假的。
……太过完美,太过符合他的心意,则必然是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