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的。每月十两按时给呢,书院里包吃包住的,我也没需要花销的地方。今儿过来啊,也不是卖簪子的,是一项课业得完成,得问问婶子大娘们一些话。我这也不好意思拦着婶子大娘们问话,这不,就拿了平时没事刻的簪子来。哪位大娘要是能答些话来,挑一支簪子带走便是了。不值钱,就是我自己练手的东西。”
可瞧着这么个东西要是拿到首饰铺子,也值不少钱吧。
茶铺老板娘怪动心的,“问啥呀?好答不?”
好答!这小子笑眯眯的,“婶子,您先挑一支。”
那感情好。
她走过去一瞧:“哟!这还都是好料子。”最次的也是桃木簪。
小伙子给挑了一支,“这是给皇太后雕个小玩意剩下的下脚料做的。年轻的姑娘戴这个最好,檀木的。”
这十几个钱可买不来,怎么着也得半两银子的吧。
这多不好意思。
小伙子却在另一边拿个小本和一支怪怪的笔出来,“大娘,若是现在不让您出来做营生,只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您觉得成吗?”
老板娘大惊失色,大腿一拍,“那咋成呢?别看我家老头子是掌柜的,可啥事不要我操心成啊?他收钱,我得在后面烧水,得擦抹得把这里里外外的拾掇利索了。小本营生,还有赊账的咧。他一大男人,一文半文的不好张嘴要,我这妇道人家,就能出面说。咱家的生意,挣得就是一文半文的钱呐。”
“也不一定非得您来出面呀?”这小子就道,“我知道您家有两个儿子,不拘哪个儿子来搭把手,都是行的。”
“行什么呀!自家的铺子,挣来的也就是家里饿不死算了。我是出去干啥没人肯要了,在家老两口说是做生意,可实际上跟在这里讨饭差不多。我儿子出去了,别管干啥,年轻力壮的,干点啥不比守在这里好些。”
“那要是非不让您出来呢?”
“那这是逼着咱们去死呢。这不是断了大家的活路了吗?便是皇帝老子也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这小子只笑笑没答话,只问到:“那就是您觉得不出门就会活不下去,是否?”
是啊!
“簪子您拿去吧。”这小子笑眯眯的,把剩下的簪子规整了规整。
“真给我了?”这婶子忙道,“那我儿媳妇,闺女来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簪子可着您家先挑。”
这婶子可快了,一嗓子吆喝的,在后院出来了四个女人。两个年轻的妇人,一个穿着齐整的姑娘,还有一个一身补丁低着头的姑娘。
这婶子忙拉了一身补丁的姑娘,“这是给我家送柴火的大丫。爹娘都没了,她一个人拉拔她弟弟,怪不容易的。问问她行不行?”
这小子默默的把一个黑黝黝的簪子递给那姑娘,“问几句话,簪子是你的。你拿簪子去街口的首饰店,能换银子。”
这姑娘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敢接簪子。头都不敢抬。
这小伙子还是那个问题,“你觉得不让你出门来,行吗?不要做营生”
“不行呢。”这姑娘说话声跟蚊子哼哼似得,都有些发抖,“我要不砍柴弟弟就要饿死了。”
这其实是不用问的。他只问了这一句就算是完了,然后点头,“你去吧,问完了。要是实在艰难,你去惠民处,那是两个宗室格格负责的一处救助站。只要确实是艰难,总会得到收容的。不仅收容你们,你们的年龄和条件要是合适,说不得还能得学一两样手艺。”
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呢?
这姑娘应了,攥着簪子,还有今儿砍柴刚得来的三个钱,慢悠悠的朝街口去了。
这小伙子突然鼻子一酸,突然对那位孙嘉淦大人厌恶了起来。这便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与‘何不食肉糜’又何不同?一样的不知民间疾苦。
不用问话了,这家的俩儿媳妇和闺女就在摊子边一边挑拣一边说起话来。
“咱们也不是大家小姐,干啥不让出门?”
“怕跟男人打交道吧。”
“呸!这世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出门还能挑跟谁打交道不跟谁打交道?”
“嫂子,这要是不叫打交道了,咱家这缝补衣裳的活是不是就干不成了?”
好些地方修建这个修建那个的,出门干活的男人多,但这衣裳破了得有人给缝补吧。一个补丁一文钱,妯娌俩挣这个钱,不得出去跟工地上的人打交道吗?
那小姑娘羞怯怯的看了小伙子一眼,这才道:“那我这绣活以后得叫爹去给我卖了吧?”
谁说不是呢!
这三个还没走呢,那位老婶子吆喝了一群大婶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妇来,都是住在左近的。有买菜的小贩,有晚上摆个吃食摊子的,一个个粗手大脚说话嗓门老大了。
挤在前面的婶子小伙子对她还有印象,好像是专门给大户人家浆洗的。大户人家主人家的衣裳有奴仆清洗,那奴仆的衣裳谁来洗呢?其实都是在外面找人浆洗的。这婶子端是泼辣,好似家里以前也富贵过,不过是后来获罪了,这才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她直言问说:“你在书院上学,不会好端端的有银子不赚,拿簪子出来漫天的撒却只问些话!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谁不叫大家出门了?出门犯了哪门子王法了?”
小伙子赶紧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出来调查调查,看大家都是个什么态度。这不是也是为上面的决策出点力吗?”
啥决策?
咱们出门还要决策了?
有在边上的茶棚下喝茶的男人就道:“这些老娘们知道什么?这不就是刚听说的孙大人参奏了皇上,说皇上叫公主做女官的事不对,嫌皇上没管住公主,公主出门做事还是啥的?”说着还问小伙子,“秀才公,是有这事吧?”
自己可不是啥秀才,不过是大家都把有文化的人客气的叫叫,他也不当真。再者说了,朝廷的事真不是大家说的那个意思。
果然,就有人说:“皇帝家的闺女不愁吃不愁喝的,她们不用干啥当然行。咱们不用干啥哪行呢?”
“对!叫皇帝管自家的闺女就行了,别人家可管不着。”
反倒还是皇上的不对。
这小伙子又特别生气,脸都气红了,“你们真当皇家的娘娘公主就都是闲着呢?老圣人和皇太后还亲自下田呢。顶着日头啥活不干?皇家的公主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惠民处就是怕有那鳏寡孤独过不下去的,总不能看着百姓饿死。宫里的娘娘还织布呢?织布机子都是咱们做的!这有些事皇上管不过来,叫家里的公主管管怎么了?”说着,就问茶铺的老板娘,“婶子,你家的姑娘在店里忙的时候不出来招待客人?”
那姑娘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小脚走路不便还一样得给客人上茶。
小伙子就又道:“就是现在多了很多差事是女人能做的,但老圣人和皇上想着,这妇人出来做事,男人管着,于理不合,便叫公主格格们出门管着。要是管不过来,就从女子书院里选女官,以后但凡能考进女子书院的,都有机会当女官,对大家来说还不好?”说着,又看茶铺老板,“大叔,您的女儿也一样,不是认字也会打算盘吗?今年八月怕是能考呢,要是考进去,将来您家未必不能出个当官的嘞。女子当官,也给诰命的。那位梅大人,已经跟朝廷请封生母了”
可别说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的话。
老板娘眼睛都亮了,“小哥儿,当真?”
“真的!不真您去书院找我去。”说着,又有些犹豫,“要是孙大人劝住皇帝,不叫公主出门管事了,那大概这事就不成了。您也不放心女儿出去做事叫男人管着呀。”
这话一出,风向马上变了,“皇上是对的!男人管男人,女人管女人这不就是男女大防吗?孙大人那么大的官,咋这事都不懂呢?”
“”好吧!他们的思路就是如此的。
又有人说:“皇上说话,谁还敢不听?”
“那可不一定。百姓们说孙大人是好官,皇上就认孙大人是好官。大家嘴里的好官说话皇上要是不听,那皇上不成了坏皇上了?”小伙子笑眯眯的回了这么一句。
这话一出就有人叹:“皇上也怕大家骂呢。”
是呢!
茶棚下的另一个男人就道:“听说孙大人撞了柱子了!”
“孙大人怎么能这样呢?我之前还当是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孙大人小题大做了!人家皇帝管闺女的事还得听他的?咱自家管孩子还能叫外人插手?这就不讲理了。”
“这不是不讲理,这是想叫皇上听他的。”
“皇上怎么能听他的呢?孙大人必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不能是那个意思?我家那婆娘这一手比孙大人耍的好。但凡我不听她的,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家那房梁上常年挂着一根绳子,那是随时准备上吊用的。”
这话诙谐,一说出来便哄堂大笑。这一热闹,越发的吸引人往热闹的地方奔呢。茶铺老板为了招揽生意,那怎么着也得保持话题的热度啊!越发的添油加醋的把她理解的事件往出说。
没两天,市井传的不像个样子。人传人口传口的,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大概是说现在有那个织机需要女工,女工会从惠民处那边招没有生计的女子,叫大家赚钱。然后书院还会招收会写字会算数的姑娘入学,将来能当官,还给生母挣诰命。出来就管这些女工的。但是孙大人说不能叫女子管,不能叫女子出门连公主娘娘都被参了。他还撞了柱子,嫌皇上没管公主,嫌公主要弄什么惠民处
这些传言其实逻辑奇怪的很,但大家就都觉得这个有理。而且,那个给茶铺送柴的姑娘,真的去了惠民处了。真的被留下来学织机的用法了,而且,他弟弟也有了差事,去跟师傅学怎么修织机去了。得了准信,那姑娘免费给茶铺送了柴,还想专门感谢那个小秀才。结果小秀才就摆了那一天,然后就又不见人影了。
茶铺得了这个确切的信,一传出去,越发认定之前说的哪怕不是十成十的准吧,也总有个八|九分准的。
紧跟着,有些人还打趣街上的要饭的,“去惠民处试试,说不定有一碗饭吃。”
真就有一碗饭吃,不仅有饭吃,有些病了的,在那边还给免费看。这消息由小乞丐喊的满京城都知道了。
然后大家就越发不懂了,为什么孙大人要不答应这样的好事?叫花子可不怕人,拿了烂泥巴就往孙家的大门上扔。法不责众呀,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跟着凑热闹,什么菜叶子臭鸡蛋,直接往上糊。
在客栈里的小伙子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引出这么大的变故来。正忐忑呢,房门被敲响了,是一个他常在书院见的一个学弟。
海兰察笑道:“学兄,端爷有请。”
哦!哦哦哦!他赶紧拿了他调查的东西跟着往出走。
弘晖真是没想到,在大家都小心的不想毁了孙嘉淦的名声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事,结果会闪动起这么大的波浪。
他也是第一次理解了阿玛说的话:虽总说民如水君如舟,可这水汇聚在一起能起多大的波澜,你却未必真知道。
这一次,他觉得窥出一点门道了。后来的舆论方向根本就不由人控制。原来,只要真的把恩泽降到最低处,是可以掀起这么大的浪花的。
外面的消息和敬笑吟吟的说给乾隆听,“可见,百姓是知道好歹的,也知道皇阿玛您的为难和委屈的。”
乾隆听得大笑不已,“这个孙嘉淦——哈哈哈——也有今天!”
和敬抿嘴笑,别的话倒是不多说了。刚好有朝臣求见,她就退出去,“儿臣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之后就直接出宫了。”
好!
这些事和敬没瞒着皇后,一一都说了,话里话外,她有提点,“越是明君,才越是显得有些臣子混账。回头啊,我还得特意招了孙家的女儿做女官,看她孙嘉淦如何说?”
皇后眼神闪了闪:“听说最初闹出事来的,是戴佳家的?”
和敬心里明白的很,附和着道:“听说那姑娘长得极好,还是今年的秀女。”
皇后微微点头,于是,戴佳氏破格被先招进宫里,皇后赞她容色好,留在宫中服侍了。大家都明白,这姑娘以后便是宫中的贵人了。
皇上宽大,涉事的姑娘没被责罚反而得了荣宠。所以,你孙嘉淦在朝上那么逼迫皇上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孙嘉淦本来就撞的脑震荡,吐的昏天黑地,整个人都天旋地转的,一听说这个事,一口气差点倒腾不上来。
而此时,来保家围坐着不少人。
“这一手太卑鄙!孙大人怎么说也是为朝廷辛苦了半辈子的人,怎么能叫人这么随意污蔑!”
“今儿能是孙大人,明儿是谁呢?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
“有女人想出门,也总有女人是坚决不愿意出门的。女人们的道理还得女人去讲。”
来保环顾了一圈,心思却飘远了,想起那位小爷的话。他说,“这有些事不是十年八年就有结论的。争——是可以的!争辩争辩,日久终见分晓。但在此之前,朝堂不能乱老圣人知道你的难处,但朝廷更需要你这样的柱石大臣。各持己见是正常的事,但总得有人把着大方向不至于演变的不可收拾。站在明处容易,可站在暗处才艰难。这最艰难之处,只能交给大人。老圣人是把大清朝往后十年的平稳交托在你的手上了!”
这份托付——沉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