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击中宫子羽和郑南衣膝盖的那两颗石子,转而面向宫远徵:“远徵弟弟,你莽撞了。”
宫远徵行礼:“少主,我只是救子羽哥哥心切。膝下穴位连通手肘,手肘发麻的情况下,子羽哥哥应该会平安无事的。而且子羽哥哥设局心切,我不能白费了他的苦心啊。这不成功抓到了吗?”他精通穴位与药理,明明夹带私人恩怨,却让人挑不出错处。
宫子羽最讨厌这一点,瞪着宫远徵:“胡说!你刚明明对我下了杀手!”
宫唤羽打断两人:“远徵弟弟,下次不要这么鲁莽。”
宫远徵面上的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他笑着低头应道:“是,少主。”
一夜过去,天渐渐亮起,山谷中的浓雾在日照下变淡,鸟叫声从古林中传来,一个仆人用竹竿挑着一个红色灯笼往屋檐上挂。
宫子羽睡了个安心觉,醒来后推开房间大门,走到庭院里。早晨的空气冷冽但清新,带着山谷森林的百年木香。
金繁已经早早站在庭院里等候了。
“早。”
宫子羽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揉了揉胸口,昨晚被宫远徵打了那一掌,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金繁语带关切:“还在痛吗?”
宫子羽喃喃:“有点。”
金繁恨铁不成钢:“让你昨晚逞能,明明打不过宫远徵,还非要——”
宫子羽却倒打一耙:“要不是因为有你这个拖油瓶,我说不准和他五五开,好吗?!”
“你梦里的五五开。”
“闭嘴吧你……我要去找个人,你不用跟来,就在这里等我。”
金繁心有余悸:“你又要干吗?”他真的是真心实意的不理解,昨夜闹了这么一场,这人还不安生,今天还要去找人。找什么人?
宫子羽嘟哝一句:“要你管。”
“我摸着良心说一句,我真的不想管。”金繁放弃。
“良心?你有吗?”
“我有,但被狗吃了。”
宫子羽冷哼一声,径自走掉,头也不回。
昨夜之后,剩下的新娘们便被安置进了宫门的女客院落。
几片金色的杏叶纷落,庭院古朴、典雅,平日里十分清静,但此时院里喧哗了不少,想必因为昨夜的变故,没人能安心睡觉。
宫子羽走进大门的时候,周围的仆人、侍女以及廊檐下两三个惊魂未定的准新娘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因为这是女客的临时住所,按道理,宫子羽不应该来。她们也担心还有事生变,忍不住探头观察着。
门口的掌事嬷嬷看到宫子羽,惊了:“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来这里干什么?”
宫子羽:“我来看看。”
掌事嬷嬷:“胡言乱语,这里是女客院落,你看什么看,要看去万花楼看……”
宫子羽被噎了一下,自己风评不好,也没法反驳,于是没理她,径直往里面走去。
掌事嬷嬷痛心疾首,转身拉住一个下人:“来,跟我去门口守着,别让人发现小少爷来这里了……不然他麻烦大了,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宫子羽穿过大门,来到后院。那儿有一方小池,三三两两的待选新娘原本坐在那儿,看见来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宋四小姐疑惑道:“他到这里来干吗?”
想到一进宫门就遭遇变故,宋四小姐发怵的心尚未平静,好在现在安生了,她才有实感,迎接随之而来的选婚。可这公子贸然前来,的确是于理不合的。
她身边坐着的是姜家姑娘姜离离,面若芙蓉,容貌极美。
姜离离也好奇:“羽公子?他怎么来了?”
宫子羽装作没听见,上楼梯,走到云为衫房间门口。
众人侧目。
云为衫坐在房中,一夜未眠,眼下有些乌青,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眉头不再紧锁,看起来只是略带疲色。听到敲门声,她有些意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是宫子羽,意外很快变成了了然。
不等对方开口,云为衫轻声说:“你等一下。”
这回换宫子羽意外了,她知道自己的来意?
云为衫转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云为衫拿着昨夜那副面具来到门口,递给宫子羽。
“昨晚多谢羽公子。”
宫子羽接过面具:“不用叫我‘羽公子’,我叫宫子羽。”
云为衫:“……”
云为衫不能确定的是,面前的人是否真的如同他看起来那般毫无心机,毕竟昨夜他引出了无锋的刺客。她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发现云为衫呆住了,宫子羽有点傻气地问:“不好笑吗?”
云为衫不置可否,只回他:“我叫云为衫,云朵的云,衣衫的衫。”
“以云为衫……”宫子羽跟着念了一遍,见她着白衣,在熹微的光线下如浮云流转,宫子羽不吝赞美,“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云为衫没说话,只是轻轻微笑着低头,表达了客气的谢意。
宫子羽这时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回这副面具的?”
“这副面具上的颜料并不是普通的油彩或者色膏,而是一层非常轻薄的釉,普通工匠难以烧制,应该是巧手名匠所造,价格不菲。我要是主人,弄丢了也会心疼。”
云为衫缓缓道来,她此刻未施粉黛,清淡的面容里透出几分玲珑的心思。宫子羽觉得这姑娘不只是有几分小聪明,还见多识广。
“倒是和价格没关系,主要是买不到了。”
云为衫不由得问:“工匠去世了?”
这人不是她的目标,原本可以不多费唇舌,云为衫还是忍不住与他多说了几句。
宫子羽眼神里掠过一丝低沉,但很快恢复了:“嗯……也可以这么说吧。你的毒解了吗?”
云为衫轻轻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肌肤,黑色毒痕已经消失。
“昨晚少主给我们所有人都送来了解药,已经没事了。”
这时,有下人端着药碗过来,看见宫子羽,急忙行礼。
宫子羽闻到汤药的味道,轻轻皱起了眉头。
云为衫正准备接过汤药,被宫子羽拦了下来。
宫子羽察觉不对:“这药是?”
下人说:“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伸手:“给我吧。你先退下。”
下人应:“是。”
云为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宫子羽,他的注意力却在手里的汤药上。
云为衫问:“这个白芷金草茶,昨晚入住的时候就已经喝过一碗了,说是从外面来的人都要服用,以抵挡旧尘山谷里的雾气、毒瘴……羽公子,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白芷金草茶是一定要喝的。这里山谷深处遍布奇珍异草,剧毒植株也很多,峡谷长年都被毒瘴笼罩……所以,居住在山谷中的人……”宫子羽似乎有些支支吾吾,没再说下去。
云为衫听了觉得有些奇怪:“那你们为何不搬离峡谷,寻一处安宁之地?”
宫子羽垂下眼睫:“无锋肆虐猖獗,江湖风雨飘摇,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宁之地呢?我们守在这里,还能护一护这旧尘山谷里的百姓,除了宫氏的远亲,还有很多被无锋迫害逃难至此的江湖门派后人。”
云为衫沉默。
宫子羽继续说:“而且,因为毒瘴的关系,女子在这山谷里的时间久了……”
“怎么……”
宫子羽有些脸红:“……就不太容易生育。”
云为衫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看着宫子羽问:“所以,宫门才要从山谷外面迎娶新娘?”
“嗯……但你放心,这白芷金草茶正是为女子抵御毒瘴、养护身体所熬制。只是这碗药,云姑娘还是先别喝了,等会儿我让人送一碗新的过来。”
云为衫不安:“这药怎么了?有问题吗?”
宫子羽状似玩笑:“里面掉进了几颗老鼠屎。”
云为衫:“……”
宫子羽看着云为衫尴尬的脸,微微弯起唇角,拿着药转身走了。
云为衫问他:“……你认真的吗?”
宫子羽没有回头:“你猜。”
云为衫看着宫子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心中生疑,神色复杂。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走廊另一端,端着药的下人敲开了另一间房间的门。那是上官浅的住所。
上官浅昨夜吓得不轻,此刻走出来,样子倒不怎么萎靡。她转过头,看到云为衫,还笑意盈盈地与她打招呼,像朵重新绽开的花,看上去没事了。
下人递过白芷金草茶,上官浅接过来,准备转身回屋,就被下人叫住了。
下人说:“上官小姐,您可以现在就服下药茶。”
上官浅有些疑惑:“现在就要喝吗?”
“现在喝,喝完,我把药盏带回去。”
上官浅看着下人,又看了看云为衫,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仰头把草药喝下了,把盏递回给下人。
宫子羽端着那碗药回到了羽宫。
庭院里,他迎面看见金繁,两人面面相觑。
金繁见宫子羽拿着药,有些诧异:“你会不会太娇气了点?一点小伤也要喝药?”
宫子羽白他一眼:“这是白芷金草茶。”
金繁瞳孔骤震:“你为什么要喝白芷金草茶?!”这不是女人……
宫子羽打断他的联想:“……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有什么病都不会喝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深呼吸一口气,不由得把那碗药递到金繁鼻尖,压下怒火:“你闻闻看。”
金繁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闻了闻,清苦的味道一下散开,他脸色微变,有些明白过来。
“这味道不对。有毒?”
宫子羽不敢肯定:“还不确定。但这味道肯定不是原来的白芷金草茶了……”
金繁又问:“谁下的手脚?”
宫子羽咬了咬后槽牙:“还能有谁?整个山谷里最会用毒的人呗。”
“宫远徵?”
说话间,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子羽。”宫唤羽进了庭院,喊了他一声,朝两人走过去。
宫子羽应声:“哥。”
宫唤羽刚才已经听人禀报过了,却没指责什么,只问:“去女客院落找云为衫姑娘了?”
宫子羽有些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就看见她身上系着你那副狐狸面具了。你那么宝贝的东西,一般姑娘家,你可舍不得给她用。”宫唤羽知道那副面具于他的重要性,又想起人群里格外显眼的那名新娘。
宫子羽脸有些热:“我是说,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次是为我选亲,来的新娘什么家世、什么性格、什么名字,我当然清楚了。”宫唤羽笑笑,“你放心,我不选云姑娘。”
宫子羽脸更红了:“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一个侍卫上前:“少主,羽公子,执刃大人有请。”
宫子羽不知父亲为何找他,不敢耽搁,提着那碗药前往执刃殿。
等他进了大殿,才发现宫远徵竟然也在。这两人见到彼此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昨夜还动了武,宫子羽自然不正眼看他,只朝父亲行礼:“父亲。”
台阶之上,宫鸿羽端坐执刃之位,他神色凌厉,隐约透出一丝不满:“我听他们说,昨晚刺客身份暴露了……”
宫子羽有些心虚:“是,原本我和哥哥……我和少主商量想用那条密道里的机关引出刺客——”
然而不等他说完,就被宫鸿羽厉声打断。
“我没想到你竟学会撒谎了?”
宫子羽噤若寒蝉,宫鸿羽拍着扶手站起来:“少主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蠢?你自作聪明,还想把少主拉下水?从我说要杀新娘开始,就已经是一场局了,我和唤羽早已经商量好了。”
宫子羽诧异地看向父亲。
原来,昨日从医馆出来,宫鸿羽早就有了对策,除了宫唤羽,他还找了宫远徵。
宫鸿羽告知两人:“那些新娘自然是不能全杀,否则在江湖中宫门再无立足之地。”
宫唤羽问他:“那父亲为何对子羽那样说?”
“他从小最是心软,又怜香惜玉,他若知道我要杀掉那些新娘,一定会想办法救她们。”
宫唤羽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宫鸿羽的打算。
“父亲是打算利用子羽引出刺客?”
宫鸿羽点头,看向宫远徵:“远徵,我唤你来,是需要你的帮助。”
宫远徵行礼,想到瞒着宫子羽,他眼中就露出兴奋:“执刃尽请吩咐。”
只有他加入,这场戏才够逼真,无锋刺客才会真的上当。
宫子羽得知自己是局中最傻的那枚棋子,心生不悦,看着哥哥,喃喃着问:“所以……你们都知道这就是个局,却不告诉我,我还傻傻地要当英雄……”
宫唤羽有些不忍,刚要说话:“子羽——”
宫鸿羽的呵斥打断他:“若是提前告诉你,就你这性子,藏得住事儿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嫌他无用,他一直是知道的,宫子羽咬着牙:“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宫鸿羽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失望:“你看看你自己,整天不务正事,只知道朝万花楼跑,从头到尾,从前到后,哪里值得我信任?”
宫子羽被当众这么说,立刻红了眼眶,拿着药碗的手有些颤抖。
宫鸿羽见状:“你手上拿的又是什么?”
宫子羽深吸一口气,压下方才的情绪:“……父亲,我今日发现,这批送到女客院落的白芷金草茶有问题,我怀疑宫远徵擅自更改了配方,用新娘试药!”
宫远徵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宫子羽,挑衅地微笑:“我确实是更改了配方……”
宫子羽抬起视线,和宫远徵对视,两人的目光都没有任何退让。
宫鸿羽不置可否,只问:“子羽,你可知道白芷金草茶的功效是什么?”
“当然知道,用来抵御山谷内的毒瘴。”
“那你可有察觉,旧尘山谷里的毒瘴近日越来越重了?”
宫子羽被问得有些意外,愣了愣:“……是吗?”
宫鸿羽冷哼:“你每日游手好闲,对宫门事务从来不过问,你当然没有觉察!”
宫远徵在旁边发笑,眉中又多了一分得意之色。
宫鸿羽继续道:“因为毒瘴日益严重,往日汤药的作用越来越小,所以我才让宫远徵研制新的配方。你说他擅自?你以为所有宫门子女都像你一样喜欢自作聪明、先斩后奏吗?”
宫子羽的目光暗淡下去,内心十分挫败,还是一如既往,他再如何积极也是无用的。
这时,门口守卫跑来:“启禀执刃,角公子已入山谷,马上就到宫门外。”
宫远徵一听到这句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与宫子羽的针锋相对立即被抛诸脑后,他只对着宫鸿羽行礼:“执刃,我想去迎接哥哥,容我先退下了。”
看得出他与哥哥关系十分亲近,宫鸿羽刚点头,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兴冲冲地离开了。
宫鸿羽看着沉默的宫子羽:“你也退下吧,回去闭门思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最好考虑清楚,如果你想继续当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废人,那你就没必要待在宫家——”
宫子羽不等父亲说完,就赌气地打断:“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宫家。”他把药碗一甩,面色黑沉,转身就走。
宫唤羽叫住他:“子羽,你去哪儿?!”
宫鸿羽冲着宫子羽的背影说:“不要拦他,让他走!现在半句都说不得了,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今晚婚宴都不要出现!”
宫唤羽左右为难:“父亲……”
宫鸿羽背着手:“你还不去选你的新娘,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是。”宫唤羽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告退。
宫唤羽走出执刃殿,一名美艳的妇人婷婷袅袅地走上高阶,捧着一盅汤走近。
这妇人罗裙素雅,青丝绾起,即便只是淡扫峨眉,容色间也温婉、贵气。她正是现任的执刃夫人,也是宫唤羽和宫子羽的继母雾姬夫人。
二人迎面对上。
宫唤羽恭敬行礼:“雾姬夫人。”
雾姬夫人心思细密,见宫唤羽脸色不大好,问:“我刚见那位小祖宗气冲冲地跑走,他是又惹执刃生气了?”
宫唤羽苦笑一下:“还麻烦夫人劝解一下父亲。”
雾姬夫人点点头,迈步进殿内。
宫鸿羽仍旧端坐在主位上,低头沉思。
雾姬夫人平日里不少维护两人的父子关系,看上去驾轻就熟了,她上前一边伺候执刃喝汤,一边关心:“少主选亲这样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还能和子羽红脸啊?子羽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不比小时候随你打骂,你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宫鸿羽打断她:“臭小子小时候听教听训,可爱多了,长大了却越来越逆反,看着就心头火起。你瞧瞧他整天那不务正业的样子,像我宫鸿羽的儿子吗?”
雾姬夫人进退有度:“你这句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不能当着别人讲,特别是宫尚角、宫远徵两兄弟面前。你知道的,子羽最在意这个了——”
雾姬夫人意有所指地止住话,叹了口气。宫鸿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柔和下来。
宫鸿羽叹息:“自从阿兰过世,我和他之间的父子情就像冬日里的寒冰,越来越冷,嫌隙也越积越大。”
兰夫人是宫鸿羽的原配,宫鸿羽对她用情至深,虽说后来续了弦,但与雾姬夫人更多的是相敬。雾姬夫人不是宫子羽的亲生母亲,然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己出,呵护备至。
提及此,雾姬夫人只是笑着劝慰:“要我说,他才真像是你的儿子,都是一个脾气,心里的真心话都不愿意说出口,明明彼此关心,见了面却总是嘴硬。找个机会,好好和子羽把话说开。您也一把年纪了,退一步吧。”
宫鸿羽板着脸:“我是他老子,要退也是他退。”
雾姬夫人看着要面子的老父亲,不由得失笑:“好好好,你先把这汤趁热喝了。”
地牢里,透不出外界的光,分不清昼夜。
昏迷不醒的无锋刺客郑南衣被一盆冷水泼下,寒气如同渗入骨髓,让她猛然间清醒过来,脚下是铁链的声音,她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宫唤羽。
不知道宫唤羽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他正拿起木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黑眸微冷。
郑南衣忍不住微微发抖,瞳孔剧烈颤动着。
选婚的时辰快要到了,女客院落内,所有的新娘都被召集到大堂里。
杏叶落得越来越密,台基上点着熏香,烟雾缭绕,一群素衣的姑娘款步走出,分成两行,跪坐在房间两侧。她们按照规矩,只能穿着洁白的贴身薄丝水衣,披散着头发。
所有人素面相对,少了脂粉与穿戴,更显示出了参差。这是宫门选婚的规定。
她们的面前有个小方几,侍女们端着托盘走到每个人跟前。
云为衫接过面前递过来的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深褐色的草药散发着刺鼻的辛辣味,她不知这是什么,不问缘由便仰头喝下,然后把托盘里剩下两个小碗里的汤药也一并喝了。
所有人喝完草药,侍女们退下。掌事嬷嬷带领一群上了年纪的嬷嬷鱼贯而入,在每个新娘面前站定,开始查看每个新娘的牙口,拿绳子测量其头发、胸部、腰臀……嬷嬷们在自己手上的记事簿上不停地书写数据,做记录。云为衫名字后面每一项都被打上了“甲”。
云为衫面色有些冷漠,她并不喜欢这样被当作牲口检查。她的视线扫过对面,看见上官浅打开双臂,嬷嬷们正在抚摸、揉捏她的腰身和大腿。上官浅面色害羞,涨红,却只能闭上眼睛。
新娘们被检查完毕,嬷嬷退下之后,所有新娘拿起面前的绢纱,戴在面上。
之后,一群大夫提着药箱进来。
新娘们伸出手腕,大夫们开始为每一位新娘诊脉,根据每个人的脉象,做出评估。
不知道哪里传来浑厚但音色颇具穿透力的钟声,林间飞鸟偶尔飞起。
很快,检查就结束了。侍女们端着托盘重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每个准新娘面前,只见每个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
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掀开了那块红布。
云为衫深吸了一口气,看见红布之下是一块金制的令牌。她并不意外,抬起头,发现对面上官浅拿到的是一块白玉的令牌,她身边三个女子拿的也都是白玉令牌。
按等级分,这金制令牌应是最高的,白玉次之。
“凭什么!”
云为衫突然听见宋四小姐的声音,她看过去,发现宋四小姐只拿到了一个褐色的木制令牌,她捏着令牌的手在发抖,生气地把令牌丢回托盘里。
云为衫拿起自己的金色令牌,沉甸甸的,竟让她一下子怔住了。曾几何时,她也得到过这样一块令牌。
还是无锋的训练瓮井,天顶上的雨还是没有停。
所有人在泥潭里抢夺武器,互相厮杀,遍体鳞伤、满身污泥的云为衫搀扶起同样浑身是伤的云雀。在她们身后,污秽的泥浆里血迹斑斑,四处横陈着少女尸体和破败战损的断裂兵器。
云为衫战胜了其他人,用充满血色的目光看着前方的寒鸦肆。
寒鸦肆轻轻地笑了笑,说了句:“恭喜。”然后他伸出手,把手中两个黑铁锻造的令牌递给云为衫和云雀。
她们用布满伤痕的手接过令牌,正面是一个“無”字,翻过来,令牌背后刻着一个“魑”字。
云雀靠在云为衫肩头,没有力气了。
而云为衫脸上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真羡慕你,少主大人肯定选你了。”
一个声音拉回了云为衫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见远处宋四小姐正酸溜溜地对拿到金制令牌的姜离离说。
原来不只是她,姜离离也拿到了金制令牌。
只见姜离离羞红了脸:“哪有……云姑娘也是金制令牌啊。”
云为衫没接话。
倒是身边的上官浅柔声说:“以我对宫唤羽少主大人的了解,他一定会选你,不会选姜姑娘的。云姑娘不用担心了。”
云为衫试探她:“你很了解少主大人?”
宋四小姐抢过话头:“都是冲着少主来的,能不提前了解吗?你们都别装了,好吗?云姑娘,你也别担心了,就算少主选了姜姑娘,那还有宫家的宫二先生呢,宫尚角年纪也到了,不会再等到下一次选亲。宫二先生的威望可不比少主低哦。”
“云姑娘肯定是要做少主夫人的,对吧?”上官浅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只见她腰带上悬着一枚玉佩,能看出玉质触手生温,不似凡品。
云为衫不露声色:“我无所谓。宫二先生人也很好啊。”
上官浅微微笑了:“不可以哦。”
云为衫:“为何?”
上官浅坚定地答道:“因为我喜欢宫二先生。”
众人都有些惊诧。
一双黑色绣纹的靴子朝地牢的方向走去,腰上的暗器囊袋透着森然,一路无阻。宫远徵闪身进入地牢时,便看见了桌上摆放着的毒酒。
他皱了皱眉头,低声喃道:“有人来过了?”
宫远徵拿起一碗水,泼醒了倒在地上的郑南衣。
只见郑南衣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被困囚牢,她早已失去了求生意志。
宫远徵开始盘问:“魑、魅、魍、魉……听说你们无锋的刺客,分为这样四个等级吧?以你能力和武功而言,估计应该是最低的‘魑’吧……”他低低嗤笑,蔑视地盯着地上的人
郑南衣没有反驳。
宫远徵:“如此难得的机会,竟只派了一个魑……是派来送死的吗……”
郑南衣这才冷笑:“无锋的人不怕死。”
宫远徵拿起桌面上的那杯酒,摩挲着,面带微笑:“很多人都不怕死。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可怕多了。”
他鲜少发出温柔的声音,仿佛这才是一件极兴奋的事。
说完,宫远徵端起刚刚那杯酒,举起来,意有所指地给她看。
郑南衣冷哼:“你就是他们口中最会用毒的宫远徵吧?我就算死,也不会开口喝你的毒酒。”她徒劳地咬紧牙关。
宫远徵走到郑南衣面前,慢慢解开她领口的衣扣。
郑南衣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依然抿紧双唇,不发一言地闭上眼睛。
地牢本就幽深,她眼底只剩下黑暗。这种黑暗她并不陌生,甚至从小与黑暗为伴。这令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在无锋的训练室,她穿着魑阶的衣服走进去,寒鸦柒在等她。
郑南衣笑着,让寒鸦柒将自己抱进怀里,然后用最温暖的身体说出最冰冷的话:“我要让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郑南衣沉溺在那转瞬即逝的温柔里:“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寒鸦柒:“我要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郑南衣愣住了,她离开寒鸦柒的怀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寒鸦柒笑着,目光充满深情。
郑南衣记得自己走出训练室时,外面常年森冷的光变成一道道的,许是她眼里带着泪水,才让那些光线变得模糊起来。之后,她便看见远处,一个穿着魅阶服饰的无锋朝她走来,和她擦肩而过。
郑南衣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魅,魅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回头与她对视。对方冲她莞尔一笑,容貌昳丽,笑容纯真又妩媚……
而那个魅在这里有了新的名字,叫作上官浅。
郑南衣从黑暗里睁眼,宫远徵的脸已经贴近她。
“这杯毒酒,不需要你开口,也可以的哦。”他的声音都仿佛淬了毒。说完,他拉开郑南衣的衣领,将毒酒倒了进去。
宫远徵微笑着走回桌前,继续从药瓶里倒出新的毒酒,他的微笑,在身后郑南衣的惨叫声中,显得又天真又分裂。
不知哪里来的杂声,惊扰了丛中的飞鸟,日头斜了斜,被云层挡住了。
宫子羽手里提着一壶酒,一边喝,一边朝宫门大门走去。
他脸色非常不好,冷冷地对一个正在守门的人说:“开门。”
守卫面色紧张,但却没有动作。
宫子羽提高了声音:“把门打开,我要出去。”
守卫为难:“羽公子……今日少主大婚,所有岗哨、城门都已经戒严了,执刃有令,只能进,不能出……”
突然一声洪亮的声响在门外响起:“角公子到!”
紧接着,门内的声音也响起:“角公子到!”
然后,宫门内此起彼伏的声音依次逐渐向内传递:“角公子到!”
刚才的两个守卫立刻打开大门,一匹毛色发亮的高头大马昂然而进,马上之人身披黑衣刺金斗篷长袍,领口装点着价值连城的宝石,下摆一圈黑色的狐狸毛显得华贵而内敛,他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马上身姿挺拔、威赫,侧脸轮廓英挺,眉眼间带着傲视一切的冷漠和俊美。
他是宫家目前子辈一代中江湖里最负盛名的宫尚角。
此刻,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侍卫,他们挑着一箱箱满载而归的珠宝和货物,浩浩荡荡、延绵不绝地走进了宫门。
台阶两边执岗的侍卫纷纷肃整队伍,给宫尚角行礼。
宫尚角没有下马,而是骑着马走上了台阶,目不斜视。
宫子羽轻嗤,他和宫远徵不对付,与宫尚角之间更似有很深的嫌隙,于是兀自喝了一口酒,在台阶边坐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骑在马上的宫尚角。
宫尚角目视前方,从宫子羽身边昂然路过,只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宫尚角斜着视线,轻轻地俯视,眼神毫无波澜地扫过了宫子羽。
执刃大殿里,完成评级的新娘们一起站在大殿之中。
云为衫和同样拿了金制令牌的姜离离打扮得最为隆重,红衣金饰,站在正厅的最前排。拿白玉牌子的姑娘则稍逊之,而拿褐色木制令牌的不过是略施粉黛,站在最后。她们呈矢形排开,等待宫唤羽选亲。
云为衫听见身后传来缓慢但稳定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宫唤羽来了。
吉时已到,宫唤羽从最后一排,缓缓地走到第一排,他兀自打量着每一个准新娘。
新娘们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内心都很紧张,但眼神里满是期待。
然后,宫唤羽在第一排,也就是云为衫面前,站定了。
宫唤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身体倾斜,微微靠近云为衫。
云为衫对着宫唤羽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动人,眉梢眼角皆是娇媚之意。
宫唤羽直起身子,目光有些闪烁。
云为衫的脸变得微微涨红,她低垂着眼睛,本来素然如氤氲水墨的她在经过精致妆容的修饰之后显得格外美艳嫣然。
宫唤羽心里一动,说:“就她吧。”
云为衫心跳得很快,她听见宫唤羽充满磁性的声音后,娇羞地抬起了头。
然而在她面前,宫唤羽却目光温柔地看着云为衫身边的另外一个女子,她是拿着金制令牌的姜离离,宫唤羽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
云为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瞳孔颤抖着,呼吸都乱了。
在她身后,上官浅也变了脸色。
云为衫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