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漫漫的人类文明。给人造就了聪明的大脑、机敏的双手、萎缩的肌肉和苍白的皮肤。而人类的聪明与机敏,就在于能够使用大脑和双手,去设计服装,去制造化妆品,再以掩饰肌肉和皮肤的萎缩与苍白。我想,倘人免去服装与化妆,个个裸体起来,并熙熙攘攘地挤在大街上,亮出自己的体型与肤色,那该是多么的……有趣!”
“啊!”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将咽喉里的心放回胸腔。
“岂止有趣!”他叹息一般,将烟圈缓缓吐出,优雅地和空气亲吻。他微仰的面孔被雾罩得朦胧。
他说:“这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声音啊!”
他们到这房间里来,是在一个夏天的深夜,雨水使得她的长发贴在头上和脸上。她苍白的脸孔、脸孔上的湿发,给他一种受难的感觉。他心痛着,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他们从那些有家不回的衣服湿漉漉的浪荡少年中间穿过,在空寂的城市里走了半宿,身体轻飘,因为饥饿和疲惫几乎产生了幻觉。在城市里走了大半夜,最后竟然回到剧团一个废弃很久的排练房。
是黑夜的捉弄?
他们知道自己走了一个圆满的圆圈,又回来了,回到一个有许多耳朵偷听、许多眼睛窥视的地方。
进来的时候,他们脚步响亮。
他们想用响亮的脚步声,向暗处的人们显示他们的坦荡。
房间空旷,他们尤如置身黑暗的原野。在期待和幻想之前,他们仿佛从未认识过自然的幼童……听夜的声音,听彼此年轻的心脏的跳动……时间的节律在寂静之中液化为虚无。
直到黑暗的旷野无边地展开,他们感到了那包裹对方的一股股寒气,感到另外的世界里那缈微却顽强不已的星星之火——它使他们四目发亮,他们是它唯一的发现者。如果说以往皆是盲从于人生,如今它却给他们指引了一片光明的胜景,他们的胜景。
这房间岂止是大!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群群舞者,她们的身体像水珠一样轻,轻快地在半透明的光里滑落。
他们占据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靠窗的地方。
那儿有小半圈旧沙发。
沙发很软,像旧衣服一样舒适。
偶尔,他们会手携手地滑翔,在镜子前舞蹈,轻声说一些只属于过去、属于他们的台词。
但寂静中的舞姿,总会无声地垂落。巨大的无力的感觉,令他们像布偶一般,坠到地板上。
在镜子和墙壁之间,有一个大窗户,唯一的窗户,遮掩着厚实的窗帘。
它将室内的白昼,变成十六世纪,或者十九世纪。
窗帘上的大朵花卉图案,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不敢去动那窗帘,唯恐在手触的瞬间,它会化为一堆灰烬。
而夜晚,外面的路灯透过雨幕之后,再透过这窗帘,有着微弱的温暖。
她看那微弱的温暖的光,感觉它们与自己彼此呼应,知道它们怀抱了与他或她交谈的心愿。
然而,除了**的时候他们因为在彼此身体里而不再孤独,其他时间,比如漫长的白天和几个世纪前一般的夜晚,他们长久不语,沉默无声。
他们想互相鼓励鼓励,但一碰上对方的目光,便仍然羞怯、慌张、局促。
没有镜子的墙壁,十分苍白,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间的气息熏染了。
那么谁应该表现得更有勇气一些呢?
沉默着,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置身于上万人的观众席里,突然所有的人都无声撤退,剩他们两人隔席对视,既喜悦又紧张……
夜太深了,他们太累了。
任一切的人与物,也将他们完全忘却了。
他们嗅着彼此的气息,压抑着激动,并回赠以无声的微笑。
空旷的墙壁令他们安静,心怀感激。
他说:“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一种人拥有权利,一种人拥有财富,第三种人拥有感情。”
她不同意:“没有这么简单,权和利一直在交换,财富总是购买感情。”
“那是表面的。追求权利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权利,别的是次要的,因此除了权利,别的可以视为无;追求财富的人,财富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买到了感情,那感情的价值也非常有限。剩下来的,那些拥有感情的人,他们的感情的价值,是无穷的。”
她流着泪将他抱住:“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我当然是这样认为的,否则我怎么会(她想说:我失去了工作和亲人)……我爱你胜过一切,爱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温柔的亲吻,是她生命的养分,她一丝不剩,将他的气息深深吸入体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