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耳朵边张开了,“我可以看,可以听,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我好像被困在我这具,这具废掉了的身体里,也不知道哪天,自己的意识就会消失。”
蒋峤西望着他。
“我自己的家庭被我拖累,”堂哥说,“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但峤西,他不应该被我牵连……从他小的时候我就期望,他能够,成为一个数学家也好,任何他想从事的职业,只要他觉得好,觉得快乐,能够尽情施展他的才华……而不是,天天打工,为一个没有下半生的人,跑去当什么家教,耗在医院做护工,太,太不值得……”
“若诚……”蒋政在旁边叹息一声,握他的手。
“你这不是又有下半生了吗。”蒋峤西从对面说。
蒋若诚也抬眼看他。
“要是再没有,”他说,又看身边的太太,“我还要把你们拖累到什么时候?”
蒋峤西忽然冷笑一声。
“那时候樱桃都去找我了,”他故作冷酷无情道,“你想拖也拖累不了我太久。”
堂嫂说,若诚刚出事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在忙,没顾及到峤西的事,当时只觉得峤西再过几个月就到伯克利去念书了,当时堂嫂还庆幸,起码还有个堂弟关心若诚,能帮上几个月的忙。谁知道峤西不声不响就此留在了香港,七年都没走。
蒋若诚吃完了饭,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他握住手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蒋峤西站在门边瞧着,检查似的。
“我走得怎么样?”蒋若诚回头问。
“我的家怎么样?”蒋峤西看他,也问。
蒋若诚点头了,又仔细看了看这家里的布置、陈设,看在厨房里笑着和公公说话的樱桃,欣慰道:“这像是你的家!”
蒋峤西站在原地,他脖子垂下去了。
蒋若诚拄着手杖走到他面前,握起拳头来,轻轻敲了一下蒋峤西的肩膀。蒋峤西向后倚了一下,还深低着头。
过了会儿,蒋峤西抬起眼来,他深吸鼻子。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堂哥。
林樱桃小声问:“你怎么啦。”
蒋政和堂哥一家人正在客厅里热热闹闹地聊天。林樱桃在厨房洗完了擦碗布,她感觉蒋峤西在背后抱着她,把脸靠在她头发上,一声不吭的。
林樱桃说:“你把堂哥一家人送到酒店回来,也把爸爸送到总部公寓去吧。”
蒋峤西的手搂着她,半天说了一句:“什么爸……”
林樱桃转过头,抬眼看他。
“他是你亲生父亲,我总要叫爸爸的。”她说。
蒋峤西低着头,闷闷看林樱桃。
她伸手也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我自己愿意叫的,你要是还不愿意,我就干脆替你叫了,好不好。”
蒋峤西忽然觉得,老婆学这个学前教育,好像是专门为了来哄他的。
蒋政说:“对了,樱桃!我带来了你要的照片,蒋峤西的。”
“峤西的照片?”堂嫂问。
“对,”蒋政站起来,亲自拉过了随身的箱子,弯腰打开,从几本书中间拿出一个信封,“从小到大的照片,虽然不太多——”
林樱桃赶忙过来,她从公公手里接过那个信封,打开了把照片倒出来看。
堂哥抬头问蒋峤西:“你自己平时也不给自己拍点照片?”
林樱桃看到了许多不同年纪的蒋峤西,虽然旧相片里的他看上去总是不大高兴,樱桃还是知足地对蒋政说:“谢谢爸……”
堂哥正提醒堂嫂:“之前我们在香港也帮樱桃找过的,你忘了……”
堂嫂回过头,看到樱桃从书房里出来了,把家里几本厚相册全抱出来。
林樱桃从小爱拍照,身边的叔叔阿姨也喜欢给她拍,家里数她的照片最多了。在那么多的合影里,偶尔会有几张出现过去的蒋峤西的影子。
堂哥拿起一张群山工地宿舍的照片,笑道:“这就是你们当年住的小屋子啊?怪不得蒋峤西刚搬过去的时候那么不高兴了。”
周围人都笑。蒋峤西走过去,他扶着轮椅,也看堂哥手里的照片。
群山工地宿舍的小路上,周围站的全是穿蓝色工作服的电建工人,余班长头上的安全帽还没摘掉呢,他在旁边大笑。一只大公鸡,脚上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麻绳,被拴在了树上,昂首挺胸地扬着鸡冠子。林樱桃扎着两条马尾辫,小小一个,被她爸爸抱起来了,正捂着手指头嚎啕大哭。看上去她刚刚偷摸了大公鸡,结果被人家给叨了手。
蒋峤西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又抬起眼,看正蹲在蒋政身边,帮忙翻相册看的樱桃。
同样是那个年代的胶卷,蒋峤西在照片里就面目模糊、没有生气,就是杜尚、余樵、蔡方元他们,偶尔也有迷茫的时候,只有林樱桃,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论谁来拍,无论什么角度,只是镜头前吃着甜梨的一个回首,都让人感到她是如此鲜活,富有生命力。
千禧年前的旧照片,缺少PS滤镜,没有美颜相机。2014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过去反而因为旧,充满了真挚的魔力。
“珍惜生活,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堂哥走之前,对樱桃和蒋峤西说,他的眼睛弯下来,“更要珍惜健康,也珍惜自己的家人……”堂哥有意无意看了蒋政叔父一眼,他对蒋峤西说,“有些事,你不要等到像我一样走进鬼门关,才后悔会留下遗憾……”
他又和蒋峤西拥抱,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堂嫂这时提过来一个纸袋,柔声说:“樱桃,这是我和若诚送给你们的。”
“啊?”林樱桃很懵。
纸袋里装着一个梨花木盒子,雕饰精美。蒋峤西把这个盒子拿在手里,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盒盖一开——
里面是金光闪闪的一串金猪牌。
蒋峤西崩溃道:“都说过了不要这个猪了!”
堂嫂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对一头雾水的林樱桃说,在香港结婚,新娘子都要戴金猪牌的:“连生贵子,多子多福!”
放金猪牌的盒子里还压着一封信,蒋峤西拿起来看,那是他堂哥的字迹,信封写着,小林妹妹收。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看蒋若诚,他只得把礼物收下。
他没喝酒,开车送堂哥一家三口去酒店。剩林樱桃在家里,她给蒋政倒了杯茶,两个人一块儿继续看老照片。
蒋政问了问她工作上的事,问候了林海风夫妇的身体。
林樱桃问:“爸,你和……你最近联系上梁阿姨了吗?”
蒋政看她。
“她想来吗?”林樱桃忐忑问。
“樱桃,”蒋政问,“你不恨你梁阿姨吧?”
林樱桃手里抱着相册,她小声说:“我……我和梁阿姨不是很熟……”
蒋政点了点头。
“你梁阿姨这个人,为人啊……”蒋政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他也找不到一个简单的词,来概括前妻给他留下的印象,“会让人压力比较大。”
林樱桃看着他。
“她有的时候做事比较极端,”蒋政垂下眼,悄悄说,“但她,其实也不是坏人。”
林樱桃似懂非懂的,只好这么听着。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蒋峤西未必想见到他妈妈,特别是在婚礼这种场合,”蒋政对儿媳妇说,“就连我,他应该也是很不欢迎。”
“爸……”林樱桃皱起眉。
蒋政望着她。
有时候,他也不能想象,如果他们父子没有遇到过眼前这个小女孩,还会发生一些什么。
“蒋峤西,心事很重,”蒋政说,“想当年,无论是你梁阿姨也好,还是电力系统里的老同事,老邻居,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很自私,很冷漠,不孝顺,”蒋政说着,他搓了搓手指,把双手抱在了胸前,“但是这几年,越看越明白了,你看他堂哥,从小带过他一起玩,经常给他打个电话,给他寄一些书,一些学习资料,你要说多大的恩,其实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就更不至于——若诚那小子,是他们那辈儿里的老大,弟弟妹妹很多,他在香港那边,生活比这边富裕,所以他经常帮帮这个,帮帮那个,他对蒋峤西其实并没有很特别……”
“但就是这么一个并不特别的弟弟,在若诚出事的时候,最后留在了他身边,”蒋政望着林樱桃,他忽然悲伤起来,“我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很重感情的。”
林樱桃听到这里,明白了公公是说给她听的。
“樱桃,你也是做教育行业的,”蒋政苦笑起来,“你肯定明白,对像蒋峤西这样的孩子好,甚至都不用太好,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回报你。”
“爸爸……”林樱桃不知该怎么讲,“我知道的。”
蒋政又搓了搓手指,他好像特别想抽烟,但儿媳妇在这里,他又只好忍着。
“看你们两个现在过得挺好的,挺幸福,我也就放心了,”蒋政笑着说,他拉了一下膝盖的裤腿,端过茶杯来,看着儿媳妇忙给他添茶水,“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我就接着回去上班了。”
蒋峤西送完了堂哥,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蒋政还在和樱桃翻看过去的群山老相册。
蒋峤西也没换鞋,他走进来,等待了一会儿才说:“挺晚了。”
蒋政转头看见他,连忙站起来。
林樱桃也起身,她看着蒋峤西伸手拉过蒋政叔叔放在沙发后面的箱子,说:“走。”
夜路上,车往总部小区一直开,窗外霓虹不断。
“峤西啊。”蒋政坐在后座,车窗开着,他手里夹着吸了一半的烟,雾气擦过脸颊,他主动打破了沉默。
蒋峤西在前头开车,他好像心情烦闷得很,衬衫领口解开了,也把窗户打开了。
“爸爸以前,对不住你。”
车里安静极了。蒋峤西原本要转向了,看见绿灯忽然变了黄灯,他猛地踩下刹车来。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驾驶座上,左手手肘撑在窗边,蒋峤西抬起他模糊的眼望着前方,无意识地咬着他的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