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蘅僵硬着身体,如临大敌一般。他在她的嘴角处反复辗转,所有的情感压抑住,全部化作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若蘅的后背绷成一张弓,紧紧抿着唇,良久没有松口的打算。周晏持不敢强硬,低声唤她蘅蘅。一遍一遍。
从十五岁的杜若蘅到现在,十几年的光阴交错,他出现在她身边的岁月,已经将近她人生的一半。
外人都认为他在离婚后应当更自由顺意。可事实上却是他比她更难以对过去告别。杜若蘅离开T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徒留下整个周宅内都是她的痕迹。从书桌上那些一家三口的相框,到周缇缇一点一滴的成长,所有都与她有关,一丝一毫于他而言都是回忆。
可是杜若蘅不曾怀念。两人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她连告别都懒得。自离婚后,周晏持没有从她眼中找到过任何留恋的意味。有时候他会觉得,她是真的已经对他没有任何爱意。他在她面前出现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极为偶然她对他的回应,或许仅仅是出于十年来两人相处养成的习惯。
他唯恐她有一天连这些习惯都戒掉。
他不断地轻声安抚,声线低沉缓缓,终于令她微微闭眼,睫毛簌簌颤抖。两人似有若无地相贴,慢慢十指相扣。有服务生经过这里,又识趣地放轻脚步退回去。所幸她没有察觉。足有天荒地老那么久的时间,他终于触碰到她的嘴唇。
杜若蘅的十根手指狠狠掐进他的手背,瞬间划出十缕红痕。他无所谓。偏头,更深一步,她的呜咽消弭在两人的唇齿之际。
他的动作始终温柔细致,有如双手捧起雪花。不敢过度深入,唯恐对方惊醒。不知过了多久,杜若蘅终于大力推开了他。
她迅速用手指抹掉眼角渗出的水泽,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两人回到包厢,杜母正被外孙女哄得眉开眼笑。周缇缇眼尖看到周晏持手上的新伤痕,啊了一声:“爸爸你的手!”
周晏持轻描淡写:“没事。”
杜母看了一眼坐得相离老远的两人,跟杜若蘅说:“我今天晚上住在哪里?”
“您住家里。”
“那晏持呢?”
“他今天晚上照顾缇缇,也住家里。”杜若蘅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今晚轮岗值班,要住景曼。”
杜母似笑非笑:“真的值班还是假的值班?别是不想看见我故意这么说的吧?”
杜若蘅说:“您想多了。”
两人气氛又开始紧张,周缇缇突然在一旁大声插话:“姥姥,我要吃一个你那边的虾饺!”
杜母总算转移了注意力。
杜若蘅当晚确实不值班,她只是不想再跟另外两个大人共处一室下去。到了景曼酒店大堂,看见康宸正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杯白水,两腿叠搭在一起,冲她笑着遥遥招手。
等她走过去,康宸指了指对面沙发,随口问她:“今晚好像不该你轮岗的啊?”
“我有事加班。”杜若蘅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
康宸从善如流:“等你啊。”
杜若蘅看他一眼,康宸又立刻改口:“顺便视察一下民情。”
“今晚好像也不是你值班的时间。”
康宸又是笑:“家门口现在估计正被好几个人堵着呢,没办法,我有家难回。”
杜若蘅看过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下去:“家里老爷子前两天过世了,不巧把遗产全给了我一个人。我上面还有个父亲你是知道的,他指望这点儿东西已经很多年了,这两天正琢磨着怎么让我自动放弃呢。”
杜若蘅张了张口,又闭上。康宸抿了一口水,观察她的表情,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上面不是还有个兄长么,我又不是长房长孙,哪里轮得到我呢?”
“……”
康宸口吻轻松:“因为不管康在成怎么偏向他,归根究底他都只是一个私生子嘛。”
“……”
康家上一辈的恩怨比周家更复杂。康在成与妻子商业联姻,结婚后不久即夜不归宿。后来在一次聚会中遇到一名女子,两人情投意合。半年后这名女子怀孕,九个多月后生下康深,同时因大出血当场辞世。康夫人一年后得知此事,当时已身怀六甲,情绪激动之下最终导致早产,怀孕八个月康宸便已出生。
这些曲折杜若蘅听着就像是玄幻故事,半晌无言。康宸倒是笑容不减:“其实有人误会也可以理解,毕竟我出生不久就跟着母亲长居国外,前几年才刚刚回国。康在成为了维护康深,这些年散播谣言惑众也可以理解。”
“那你为什么会来S城?”
康宸面不改色道:“因为我回来之后,康在成跟康深都不能容我在T市待下去啊。”
杜若蘅默然半晌。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无从加以评判。
杜若蘅在办公室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散了晨会后她叫住园林绿化部的付经理,以副总经理的身份客气地跟他索要工作总结。年过不惑身材矮胖的付经理哎呀了一声,拍了拍脑门:“你看,我都给忘了。我这两天太忙了,眼看年尾了要进行各种绿地检查,还有市里有关部门来人查验,我这都还没来得及写呢。”
杜若蘅忍下各种情绪,温柔微笑:“大前天的时候您就说最晚今天能交给我的。”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你好歹也谅解一下。”
“如果这样,那么您打算具体什么时候给我?”
付经理突然问:“采购部的张经理交了吗?”
“……还没有。”
付经理笑着说:“那等他交上的时候我一定交。这总可以了吧?”说完边拨着电话边离开了。
杜若蘅的愤怒无处可发,回办公室扯坏一只中性笔的塑料笔帽泄愤。她需要冷静,一上午没见任何人,把书架上那本《厚黑学》读到一半,下午突然付经理敲她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的恰恰是工作总结的相关材料。
杜若蘅实在惊讶。让她更惊讶的是,到了傍晚,采购部的张经理也给她上交了一份工作总结。甚至他的态度还算良好,一改这段时间阴阳怪气的语调。杜若蘅忍住各种问号送他到门口,不过一会儿康宸敲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材料,笑了:“那几个老家伙终于肯听话了?”
杜若蘅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跟他说了一声谢谢。
康宸说:“工作状态下遇到这种人不可避免。不能对他们老是言辞客气,他们不会因此产生敬畏之心。一般是两种办法对付他们。一种是迂回求助于他们最信任的人,比如说配偶,父母。另一种则是找他们的上级直接压制,比如说,我。”
“那可真的谢谢你啊。”
康宸抱臂倚在门口,挑起眼尾看着她:“你要是真的感谢我,那就索性帮我个忙。”
“什么?”
“康在成这两天派人来酒店监视我,你帮我避开他们离开景曼。”
半个小时后两人从酒店一处后门悄无声息离开。康宸开车,专拣车流量大的街道拐弯。杜若蘅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果然看到有辆黑色车子始终在不远不近处尾随。
她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康宸仍是微笑:“那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想谋财害命也说不定啊。怕不怕?”
话是这么说,到后来康宸还是成功甩脱。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商议找了一家养生餐馆吃饭。康宸去泊车的空当中,杜若蘅接到周晏持的电话。
在电话里他的语气平静,话也简短,只跟她说家里准备得差不多了,她现在就回家的话可以刚好赶上开饭。
杜若蘅直接跟他说我不回去了你们自己吃好了。
周晏持停顿了一会儿。问:“你现在和康宸在一起?”
杜若蘅说这和你没关系吧,还有事没有没事的话我挂了。
周晏持直接问了出来:“你对康宸有好感?”
杜若蘅不置可否,连个声音都没回给他。她看着康宸推门进来,正打算挂断,听到那头开口:“昨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另外康宸也在景曼呆了一整晚。”
杜若蘅的语气瞬间冷透:“你跟踪我?”
“我不会跟踪你。”他沉默片刻,语气里带有一丝无奈,“只是康在成今天下午给我打了电话。”
杜若蘅摆弄着面前的茶杯,突然笑了笑:“打电话说什么?还是你以为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你觉得我跟康宸相处的时间久了,觉得他长得不错家世也不差,所以昨天晚上我不回家其实不是加班,只是为了要跟康宸约会一整个晚上?”
“……”
“还是你其实早就认定了我跟他在约会的事实,觉得整个晚上我们两个要是不做点擦枪走火的事简直就对不起我们自己了,是不是?”
“……”
杜若蘅冷冷开口:“周晏持,不要说你现在没资格,就算我们没离婚,我做的事跟你做过的也没什么差别。你照样没理由来质问我。”
“身心分离,消遣而已。这难道不是你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么?”
周晏持还握着电话,杜若蘅已经挂断。
窗外夜幕低垂,万家灯火。他站在阳台上,维持着挂电话的姿势半晌没动,直到周缇缇跑过来,拽他空着的那只手:“爸爸,吃饭。”
周晏持低下头,看了女儿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回应:“好,吃饭。”
杜若蘅把手机收进包中,仰起头往上看。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避免马上就要克制不住的失态。康宸在她对面落座,看过来一眼,笑着说:“好好的怎么了?”
“没事。”
接下来她一直食不知味。康宸讲的话她基本没听进去,他抛来的问题她很难给出正确回答。她也没有注意到餐桌上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色全部合她的口味,事实上到后面她干脆停下来,一手撑着额角,一手在餐盘中一下一下戳着筷子。康宸终于放弃逗她开心,他抬手叫来服务生:“买单。”
这顿晚餐中杜若蘅第一次抬起头看向他,康宸冲着她笑了笑:“你心情不好,我们去酒吧喝一杯?”
康宸找了一家环境安静的酒吧,杜若蘅仍然寡言。她的酒力平平,但她今晚叫了一杯后劲极强的鸡尾酒。康宸在她举起酒杯之前按住杯口:“是我叫你来这里,但没想让你喝醉。”
他的目光在光线下格外柔和,杜若蘅直截了当问:“我醉了之后你会不会把我安全送回家?”
康宸呛了一声:“你让我想想。”
杜若蘅放下酒杯转身就走,康宸把她拽回到吧台边上,简直哭笑不得:“会,一定会。你喝,我就在这陪着。我保证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毫发无损,好了吧?”
杜若蘅果真默不作声坐回去,康宸在一旁只有苦笑的份。他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不会轻易甘居人后,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都是如此,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他扮演的角色确实不怎么乐观。
康宸两手捧着下巴,撑在吧台上,一双桃花眼望着杜若蘅,长长叹了一口气。
杜若蘅根本不理会他。她很安静,只顾小口小口地抿,不见停歇,因而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然后她问酒保要第二杯和第三杯。康宸无法阻止,眼睁睁看她喝醉,眼睛渐渐闭上,最后趴在吧台边上,像是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他打发了两个上前假惺惺要帮忙的男子,把她扶起来,摸到了眼角一点水泽,再一看,杜若蘅满脸都是泪水。
康宸又是长长的一声叹。
他把她扶进车子里,杜若蘅全程很配合。然后她在他给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警告:“康宸,你敢趁人之危,我就杀你全家。”
口齿居然相当清晰。只是很快就又睡过去。康宸全身僵硬片刻,万般无奈地咳嗽了一声。
康宸考虑到正住在S城的杜母,没有把杜若蘅送回到她家中。也不方便送回景曼,车子在路上转了一圈,最后将她带到附近的一家酒店。
他在房间给她倒水的时候杜若蘅的电话响起,他给她拿出来,上面显示着的是周晏持三个字。
康宸思忖了一下,接起,说了一句周总。
周晏持平静警告:“这是阿蘅的电话。”
康宸说:“她酒醉睡着了,现在没办法接电话。周总有什么话,我等她醒过来帮忙转告也是可以的。”
“你们现在在哪?”
康宸礼貌回应:“周总,不如我坦白说,她现在不想见到你。”
那边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威严:“别动她。”
康宸想到杜若蘅方才的警告,抚着额头再次无声叹息。再开口时语气却温和含笑:“怎么做是我的自由。怎么选择也是杜若蘅的自由。周总,你们已经离婚,你不再适合插手。”
周晏持的声音有如从十八层地狱森冷捞起:“康宸,你动不起。”
康宸微笑:“我倒是想试试看。”
杜若蘅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条件反射去摸手机,查阅时间的时候发现已经关机。
她捂着额头坐起来,刚刚开机不过一分钟,杜母的电话接了进来。
杜若蘅皱着眉头接起,那边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口气:“你一个晚上去哪里了?人影都不见半个,电话也打不通!你知不知道晏持今天清早就带着缇缇离开S市了?他走的时候脸色相当差,是不是你又跟他吵架了!”
杜若蘅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家陌生酒店,房间里装潢考究,只有她一个人,与此同时她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
杜若蘅停顿片刻才反应出杜母的意思,脸色当即沉下去,冷声回应:“他走他的,跟我何干。”不再说话当即挂断。
周晏持在回T城的一路沉默,连周缇缇都可以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父女两人等在候机楼,周缇缇去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说爸爸是不是发烧了。
周晏持回过神来,抵着女儿的额头逗她开心,回应说爸爸没事。过了一会儿他接到苏韵电话,皱眉看了一眼没有接,等着电话自动挂断。
周缇缇眼尖看到,问他:“苏韵是谁?”
“爸爸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吗?”
“女性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接呢?”
“……”
周缇缇突然问:“你不会和除了妈妈之外的别的人结婚,对不对?”
周晏持说:“对。”
周缇缇又问:“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和妈妈吵架了?”
“……”
周晏持跟她对视片刻,伸手,把周缇缇的帽子拽到盖住眼睛,肃着声音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
周缇缇自己挥着胳膊把帽子翻回去,跟他说:“我知道妈妈为什么跟你吵架。她不喜欢你找别的女人。”说完又补充,“我也不喜欢你找别的女人。”
周晏持看她半晌:“妈妈告诉你的?”
“星期四她在卧室里跟苏裘阿姨通电话,我在外面听到的。”周缇缇说,“妈妈这么说,以前习睿辰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真的找了很多女人?妈妈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你离婚?是不是都是爸爸你的错?”
“……”
“你为什么要找其他女人?”小孩子的眼神无辜又坦荡,始终仰头望着他,“我还听妈妈说,她不想亲你,因为觉得你不干净。她为什么会觉得不干净?也是因为你找别的女人吗?”
接下来的路程周晏持始终面沉如冰。他将周缇缇送回周宅回到远珩,张雅然远远打量到他的脸色就知道最近几天要难过,可她还是不得不把话说出来:“苏韵小姐来了。”
周晏持没有心情:“就说我不在,把她打发走。”
“可她这几天每天都来,而且现在就等在您的办公室。”
周晏持停下脚步皱眉,扫过来的眼神几乎要把办事不力的女秘书当场革职。张雅然冷汗刷遍全身,听到苏韵从不远处柔柔传来的声音:“晏持?”
片刻后两人在办公室会议区落座。周晏持坐在她对面,揉着眉心吩咐张雅然添茶。苏韵打量他的脸色,微笑开口:“最近没睡好?看着很疲惫。”
周晏持说最近忙。
苏韵说:“忙吗?可我听你的秘书说,到处找你找不到人。”
周晏持又扫了张雅然一眼,后者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周晏持不置可否,问苏韵沈初帮的忙办得怎么样。
苏韵望着他,语气柔婉而楚楚可怜:“不是很顺利。找的地方太偏僻了,至今还没真正定下来。如果有你在,应该能更好办一些。”
周晏持笑了笑:“不用着急。你应该相信沈初的办事能力。”
不管问什么他都不动声色地回避过去,终于让苏韵默然无语。她垂着眼思索片刻,最后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问:“你是去见杜若蘅了?”
周晏持仍然不予回应。苏韵又说:“她最近和康宸走得很近。”
过了半晌周晏持终于开口:“我知道。”
“听说,”苏韵微微一抿唇,“她最近由康宸力保晋升为了景曼的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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