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蕾陪着林岚来到医院的时候,宋锦绣正在房间里挂着点滴,林岚见到她微微一怔,曾经灿若芙蓉的面庞,短短几日,豐盍色竟褪得干干净净。
两人出示了工作证后,宋锦绣非常认真地端详了林岚一阵儿,轻轻道:“是个聪明样子。”她望着赵云蕾问,“我能和这位林检察官单独谈谈吗?”
虽然办案纪律必须是两个人做笔录,可赵云蕾也并非拘泥之人,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只要能从宋锦绣口中套出有价值的线索,笔录可以以后再补。赵云蕾临走前看了林岚一眼,林岚回她一个请放心的眼神。
宋锦绣指了指床尾道:“帮我把床摇起来些吧,我要坐一坐。”
林岚找到摇柄,病床伴随着机械的摩擦声,颤颤巍巍地倾斜起来,宋锦绣用手撑着身体,慢慢寻找舒服的位置,林岚帮她用枕头垫住了脊背和脖颈,她朝林岚微微一笑,脸颊边隐隐现出梨涡。这么近的距离,林岚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皮肤苍白却依然光洁细腻,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上如羽扇般铺开,越发衬托着那中间包裹着的瞳孔乌黑。
“当真是个美人啊!”林岚心中赞叹道。
“我对你印象太深刻了,长得这么好看又英气勃勃的姑娘,真的是让人过目不忘。”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宋锦绣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林岚在来之前就听涂敏说了这个女人不简单,打定主意要多听少说,所以当下只是嘴角轻轻一弯,并没有接话。
“我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火灾中丧生的那个人不是赵冬诚。”
林岚道:“算是碰巧吧,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没有当时参与解剖的法医,我也不能确定。”
“小小年纪,不怯场、不贪功,思维缜密,说话还滴水不漏,再磨练个几年,会是个人物。”
“你过奖了。”林岚语调依旧平淡。
“我从来不轻易夸人。”
“你把我单独留下来,不会只是想夸我吧?”
宋锦绣慢慢收回停留在林岚身上的目光,幽幽道:“当然不是,不过,你若想从我这儿要到赵睿的实锤猛料,得让我看看,你究竟把整个事情猜到了什么程度。”
林岚冲宋锦绣笑了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趁机打探案情?”
“我的儿子死了,我争了一辈子,比了一辈子的那个女人,她的儿子却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费心思打听?”
林岚不得不承认,宋锦绣说得一点儿没错。目前,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内幕,而她也没有理由再去保护赵睿。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前段时间那桩扑朔迷离的古瓶失窃案,想必就是赵睿和你的杰作了。指使胡强调包的廖雨欣,据我们调查,从小就跟着丁帆在国外参加各种拍卖会和展会,还化名宋白珊,对外自称是宋白羽的妹妹,想来,就是你那个从小就送往国外的养女吧?宋白羽应该被你保护得很好,显示他直接参与作案的证据目前并不算多。他学历高、帅而多金,身上没有任何污点,便于出入上流社会,去接触那些有购买实力的人,也容易打听到奇珍古玩的消息。你们既是赵睿的亲人,也是他的心腹。不过,光有你们还不行,偷东西毕竟是个技术活。丁帆应该就是技术核心了,廖雨欣的手段也应该是来自于他的传授吧?毕竟,你和赵睿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尽到抚养和照顾廖雨欣的职责。你们纠集在一起,按照赵睿的指令,在香港和境外完成盗窃、走私、销赃这一系列的行为,再通过大卫?李将黑钱变为合法收入。赵睿再用这些钱在国内投资房地产,建立合法的商业帝国,成为涵江市的新贵。这一切本来都非常顺利而且完美。”
宋锦绣居然给林岚鼓起掌来,她满不在乎,仿佛林岚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和她毫无关系。
“不错,有点意思,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不过,如此顺利且完美的故事,为什么没有一个HappyEnding呢?”
林岚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因为这个故事里面的人,都生活在现实中,都会有人类共同的弱点。”
宋锦绣柳眉微挑,敛去了面上的戏谑,正色问:“此话怎讲?”
“你对赵睿的期望,远不只一张长期饭票这么简单,你对他的期待是爱情。”
宋锦绣的神情突然变得凄苦,眼神中也流露出绝望的神色。她勉强笑着,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不过瞎猜罢了。”
林岚暗自庆幸,昨天涂敏和赵云蕾为了今天她和宋锦绣的见面,可是煞费苦心地辅导了她半宿,将宋锦绣的性格和经历分析了个透透彻彻,为的就是今天林岚能将宋锦绣的口供一举拿下。
林岚镇定地答道:“是不是瞎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么多年,你帮赵睿创造的财富是个惊人的数字,可你依然忍辱负重,不但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还刻意隐藏行踪,不和外界接触,就连和他见面都如此隐蔽,如果不是因为爱,我想象不出有什么值得你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这番话显然说到了宋锦绣的痛处。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单纯的年龄,至美的情爱。曾经的赵睿,是宋锦绣夜半辗转时分最甜蜜、最苦涩的念想,也是魂牵梦萦中那个遥不可及的少年。分分合合,好不容易再续前缘,宋锦绣发过誓,只要能和赵睿永远在一起,她什么都不会去计较。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宋白羽就是这个例外。
林岚看到宋锦绣的眼神渐渐透出迷茫,她整个人透出一股浓郁的悲伤气息,显得有些脆弱。
林岚接着道:“宋白羽失踪后,你关心则乱,冒着你们之间关系曝光的危险,来到涵江市向赵睿打听宋白羽的下落,赵睿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你满意,不然你也不会从他那儿出来后就直接去报警。不过你很聪明,一定没有和他撕破脸,否则,你不可能有报警的机会。警方找你提取血样用来和火灾中的尸体进行亲缘鉴定时,你肯定猜到了用途,所以很快就答应了。”
宋锦绣听到这里,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当思念和孤独啃噬着她的心时,是那张酷似赵睿的面庞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这个同样俊美聪明的孩子,血管里流动着他们共同的血液。宋锦绣将自己一生中所羡慕的、憧憬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孩子,让他延续了自己的生命,见证着自己的爱情。可就是这样弥足珍贵的寄托,却无声无息地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场大火摧毁了宋锦绣的一切,连一丝躲避和还手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最可怕的是,这场灾难过后,她并没有在赵睿身上看到同样的伤痛和绝望。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林岚继续道:“宋白羽和赵冬诚对于彼此的身份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也不是一两天了。”
宋锦绣的眼睛里闪现出仇恨的光芒。
宋锦绣挪了挪身体,轻轻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怪不得赵睿一直想除掉你。”
林岚心里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知道,在接近猎物的时候,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打草惊蛇。
宋锦绣讶异道:“你倒真沉得住气,事关自身生死,都能忍住不问。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对付你?”
“如果没有猜错,我之前的车祸就是拜他所赐吧?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在意如何将他背后的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宋锦绣看到林岚对于自己的生死如此置之度外,倒也有些佩服。
“好吧,那你得耐心些,我要讲讲我们之间的故事,毕竟,这些秘密放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得把他们倒出来,你是个不错的对象。”
“你尽管说好了,我还算是个不错的听众。”
“我和赵睿算是青梅竹马了,我母亲宋彩莲是他家的保姆。在他家工作得久了,我们知道了赵睿并不是那家的亲生儿子,是从收容所抱回来的。他的养父母对他的学业要求很高,看他看得紧,所以他身边没有什么朋友。那时候,我经常去他家打包剩下的饭菜,碰到过他几次,渐渐熟了起来。后来,我高中和他同一所学校,他并不嫌弃我,也没有告诉同学们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让我免去了尴尬。我很感激他,两个人的关系也处得不错。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拼命用功,就是为了能够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学。可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说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的。我虽然没有考上他所在的那所学校,可两所学校挨得很近,也算一种安慰。他读的是考古系,我读的是计算机系,那一年,我读大一,他快毕业了,我们偷食了禁果,有了孩子。这件事后来被他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不同意我把孩子生下来,说会毁了赵睿的前途,逼我去外面的诊所堕胎。
“那段时间,我根本见不到赵睿,他被父母送到了外地亲戚家。我经过检查,凝血常规的结果不好,不适合堕胎。我母亲拼死护我,最后,他父母妥协了,代价是我办理了休学手续,随着我母亲回到潮汕老家生孩子,永远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宋锦绣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林岚会意,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宋锦绣喝了两口,把杯子递还给林岚。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只是,他总是心事重重,我怎么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问林岚道:“你谈过恋爱吗?”
林岚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相过亲,但是还没有谈过恋爱。”
谈到这段感情,宋锦绣的笑容温暖了许多,声调都柔和起来。
“这么聪明美丽的姑娘,居然没有谈过恋爱,倒真是怪事。想来你方才对我大谈爱情,也是经人指点,拾人牙慧吧。你如果恋爱过,就会知道,情侣之间,如果心中有彼此,自然是心意相通的。相反的,哪怕你再爱对方,或者对方再爱你,只要是单相思,总是会觉得疏离。”
她这么一说,林岚不知怎么接话才好,好在宋锦绣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她接着之前的故事讲了下去。
“到了老家,我以为和赵睿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了,没想到,他后来找我了。他说要弥补我和羽儿。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他说当地人嘴碎,对羽儿的成长不好,就出钱找了蛇头,让我和母亲带着羽儿去了香港。他说会去找我们的,让我放心。”
说到这里,宋锦绣问道:“有烟么?突然想吸一支。”
林岚提醒道:“这里是病房,不能吸烟。”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把软糖,试探着问道,“要不,用这个代替?”
宋锦绣看着她手里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禁有些好笑。她拿了两颗红色的过来,白皙的手掌衬托着红色的糖果,格外美丽。她感慨道:“生活挺苦,是得来点甜。”
她含了一颗在嘴里,慢慢眯上了眼睛。她吃得很慢很慢,林岚这种糖罐子无法想象,一颗糖竟然可以吃得如此优雅,想起自己动辄秒速消灭一把糖果的行径,不禁有些汗颜。
“赵睿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平常不碰甜食,因为糖分是美貌的杀手。我已经忘了甜是什么滋味,原来这么美好。”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留住美貌又如何,有几人能够做到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
宋锦绣这样美丽的女人,笼罩在一片轻轻的哀愁中,很容易引起人的同情。她虽然是嫌疑对象,林岚却没法对她生出恶感,她静静地等着她品尝糖果,没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宋锦绣接着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刚到香港的时候,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联系不上他了。我之前因为怀孕中断了学业,没有文凭,在香港找不到正经的工作,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花了很多钱。后来的日子过得很苦。我在展会厅做清洁工。一次展会上,我碰到了他。他已经结婚了,妻子美丽、高贵。拍卖会后他来找我,说他送我们去香港后不久就去了国外,所以这么多年没和我联系。要是换作以前,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毕竟,他有了别的女人,我有我的骄傲。可对当时生活拮据的我来说,自尊心这种东西太奢侈了。即便我输得起,我的孩子也输不起,他的人生为什么注定要下一盘必输的棋局?
“在我的妥协下,我们再续前缘。从此,我和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财产。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我学习仪态、化妆、色彩、茶道、插花、外语,我要比他的正牌夫人更美、更有气质;我学习计算机和财务,能给他的事业带来更大的帮助。为了捍卫我和我儿子的地位,我甚至不惜为他铤而走险,连羽儿都被拉下水。我帮他累积巨大的资本,创建庞大的商业帝国。他的妻子过世了,我以为老天垂怜,我和儿子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可是,年复一年,我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承诺,只等到他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有的人,因为出身好,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成为他唯一的妻子;而我,做尽了一切,却依然是颗弃子,这一切多么可笑。”
说到可笑,宋锦绣真的开始笑了,仿佛说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儿,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湿润了脸颊。在一旁看着她的林岚却觉得这笑比哭还难过百倍。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听她说道:“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也累了。”
“可我想听的,不仅仅是故事。”林岚轻叹道。
“那你想听什么?”
“赵睿犯罪的证据,古瓶的下落,火灾案背后的真相。”
宋锦绣一言不发。
林岚反问道:“难道你不想为宋白羽讨回公道?”
宋锦绣并未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坐直了上身,用手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按了按床头的呼叫铃。护士不一会儿就走了进来,帮宋锦绣拔去针,林岚这才注意到,点滴瓶中的液体已经见底。护士用棉签压住针眼,宋锦绣用拇指轻轻按着。
护士走了出去,房间又恢复了沉静。
宋锦绣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她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家的人,都护犊子得很。害死羽儿的人,一个都逃不掉。无论他是谁,无论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如此平静地谈论着复仇,林岚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她丝毫不怀疑宋锦绣此刻的决心。
她仿佛刚刚与魔鬼签下了契约,要以自己为祭,讨回血债。
“你要的证据,我都会交给你,不过你能不能拿得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林岚问:“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宋锦绣面露倦色道:“过几天吧,羽儿的后事需要处理,他总得有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碑不是。”
她面色哀伤,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将来有个好歹,看着我帮你一场,你到我坟前上炷香吧。”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的折叠键盘塞给林岚。
“这个也不值钱,送给你做个纪念。”
林岚正要推辞,宋锦绣却闭上眼睛,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她拿着键盘有些尴尬,宋锦绣此刻情绪化得很,她觉得还是以后找机会退给她。
林岚回去后,把今天和宋锦绣的对话向赵云蕾和涂敏他们做了汇报。
涂敏道:“既然她答应交出证据,咱们就再等一等。为防万一,得牢牢看紧啰。赵睿那边也得盯着,他要是得了信儿,就会狗急跳墙。我们既要顾着宋锦绣的安全,也得撒下网,不能让他跑了。”
冯伟斌道:“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毕竟人放在外面,随时会跑。”
赵云蕾道:“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对赵睿采取强制措施。这几个人的身份也特殊,宋锦绣是香港居民,赵睿是美籍华人,归国投资的华侨。证据尚不确凿就贸然采取行动,将来会非常被动。”
大家商量了一阵儿,还是决定以静制动,见机行事。
世事终无常,百密也有疏。
午休的时候,林岚刚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她拉开门就看到赵云蕾站在门口,急急忙忙地对她说:“你赶紧和我出去一趟。”
林岚应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包和手机,就跟着赵云蕾往外走。她边走边问:“赵处,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急啊?”
“涂队打电话过来,说宋锦绣不见了。”
林岚刚醒,还有些发蒙。
“什么叫不见了?老冯他们不是派人守在医院吗?”
“她滑头得很,趁着抽血的空儿溜了。”
“她不是要报仇吗?怎么会跑?该不会是去找赵睿了吧?”
“涂敏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先赶过去找人了,我们也去看看。”
赵云蕾和林岚坐上车,朝恒创集团赶去。
眼看着恒创集团就在一步之遥,林岚的手机响了一声。她心念一动,掏出手机看了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短信。
林岚点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终究还是无法亲眼见证他的毁灭。不过,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证人、证据我都会交给你。邮件收到后,通过测试就能打开。如果你连这最基本的考验都通过不了,就不用妄想和他们斗了,我在地狱里也会嘲笑你。”
林岚惊道:“赵处,宋锦绣怕是要出事儿!”
耳边突然响起路人的惊呼,赵云蕾下意识地急踩刹车,还没停稳,一个物体从高处狠狠地砸在了车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车身剧烈震动,鲜血溅满了前挡风玻璃。林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朝脑部涌去,耳朵嗡嗡作响,她的嘴唇瞬间变得煞白。坐在驾驶室的赵云蕾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宋锦绣在恒创集团跳楼自杀,昭示了她和赵睿的决裂。
为避免赵睿狗急跳墙,侦查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刑侦支队按程序上报,将赵冬诚列为纵火案的通缉犯,上网追逃。
警方给赵睿做了询问笔录,不过他什么也不承认,一口咬定宋锦绣因情感纠纷和自己发生争吵,受了刺激后神经不太正常,所以才跑到自己的公司来跳楼自杀。令人意外的是,赵睿自从被谈话之后,丝毫没有流露出要逃跑的迹象,他照常维系着恒创集团的运营,甚至还主动取消了几场国外的会议,老老实实待在国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睿越是这样,涂敏越是叮嘱侦查员将他的行踪监控得密不透风。
宋锦绣自杀之后,林岚的情绪极度低迷,她无数次刷新自己的邮箱,并未发现来自宋锦绣的邮件。她脑海中出现各种各样的猜测,比如宋锦绣发错邮箱了,最后关头宋锦绣反悔了,邮件被赵睿拦截了。这些猜测弄得她心烦意乱。当林岚第N次刷新邮箱时,依然一无所获,她只要有空就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邮件提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午休的时候,赵云蕾经过林岚的办公室,看着眼睛发红的林岚,实在是不忍心。她开口劝道:“林岚,别老是盯着手机看,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林岚嘴里答应着,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赵云蕾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路小艾看着林岚这样子,心里也难受,劝道:“岚姐,你这不吃不睡地盯着,也不是个事儿啊,那宋锦绣说不定是骗你的,压根儿就没打算把证据交给你,她之前不也说了,不忍心毁了赵睿。”
林岚执拗地摇了摇头:“那天下午我和她谈了很多,她虽然对赵睿依然有感情,可是对儿子的爱早就占了上风,我相信她会把证据交给我的,她一定会给宋白羽一个交代。”
路小艾道:“就算她之前没打算骗你,可现在人都死了,还怎么发邮件啊?你就别再折磨自己了。”
林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路小艾见林岚如此执着于邮件的事儿,整天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她拨通了林远昊的电话,希望林远昊来开导一下林岚。
林远昊接到电话,听清楚了路小艾的意思后,反倒安慰起路小艾来。
“你别太担心,现在谁劝她都没用。如今,重要的证据下落不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证人摔死在自己眼前,血溅当场,这种工作上的挫折和情感上的冲击同时发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梦魇。她现在的执着,反倒是一种宣泄的渠道,只有努力查明真相,才能够让她的内心恢复平静。”
路小艾听林远昊这么说,也只得作罢。
就在林岚苦等邮件的时候,几个关键的人物先后出现在涵江市。
布控在恒创集团周围的警员发现了廖雨欣的踪迹。这廖雨欣的确身手了得,反追踪能力也超强,抓捕的过程异常艰难。好在那天冯伟斌和王海龙都在,成功将其抓捕归案。
廖雨欣到案后,不肯承认自己指使胡强盗窃的事实,也不肯说出古瓶的下落,却试图从侦查人员的口中打听宋锦绣的死因以及宋白羽的下落。
第二个来到涵江市的是丁帆。
他买通了短期服刑犯段波,让他带话给胡强,以五百万元的安家费作为交换,让胡强揽下全部罪行。
胡强自从知道鹅颈瓶的价值后,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如果坐一辈子的牢,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思来想去,胡强向监狱的管教干部举报了段波,监狱方面将这个线索马上移交给了市局刑侦支队,涂敏他们顺藤摸瓜,掌握到丁帆的动向,很快就将他抓捕归案。
两个重要人物先后到案,让林岚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宋锦绣临终短信中承诺交出证人已经兑现,虽然林岚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笃定廖雨欣和丁帆会来到涵江市,不过,她既然连这都能办到,那么邮件也一定会发出来。
廖雨欣和丁帆都不肯招供,从出行记录来看,古瓶被盗后,他们没有新的出境记录。这么贵重的物品,委托其他人带出境的可能性很小,警方推测古瓶目前应该还在国内。
审讯室里,涂敏打量着对面的丁帆。对方的眼神非常冷静,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嘴唇紧抿,嘴角下撇,带着一丝轻蔑。涂敏观察他时,他毫不露怯,同样也观察着涂敏。两个人就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只猛兽,静静地对峙着,搜寻着对手的破绽。
从调查所掌握的信息来看,丁帆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大伯家,性格有些桀骜不驯,和大伯一家相处得不是很好。技高毕业后,他到了部队,成为一名铁道兵,在机械营待了好几年,因为擅自离岗被部队开除了。
回到地方后,丁帆做过几年五金批发生意,后来又做了两年建筑工程,紧接着就在生意场上销声匿迹了。有人听说他到香港淘金去了,从香港回来后的丁帆变得有车有房有存款,还经常出国,不过人却变得孤僻了。他很少与人来往,总是待在房间里面鼓捣一些零件和仪器,要不就是泡在电脑跟前一整天。在亲友眼中,他就是一个低调而神秘的富豪,没干啥正经事儿却从不差钱,他的侄儿甚至一度怀疑他的那些钱是通过贩毒赚来的。
涂敏凭借自己多年的侦查经验判断,这家伙要比胡强难对付得多。
果然,当涂敏要求他如实交代自己有哪些犯罪事实的时候,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接下来说了一番让冯伟斌很是恼火的话。
“既然我折在了你们手上,就任凭你们发落,你们有多少证据,就判我多重的刑好了,我不在乎。”
冯伟斌瞪着眼呵斥道:“丁帆,你要搞清楚,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你别搞得一副好像我们要冤枉你的样子,你做了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明白?”
涂敏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冯伟斌这种一上来就撕破脸的讯问方式,吓唬吓唬那些没有经验的小毛贼还是可以的,可要想对付丁帆这种见过大世面,心理素质又好的国际大盗,就显得有些糙了。
涂敏问丁帆:“你是怎么认识廖雨欣的?”
丁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懒懒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冯伟斌看见他一副打死不认账的模样更气了,他正要开口狠狠讥讽两句,涂敏用手势制止了冯伟斌喷薄欲出的攻势。
涂敏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姿态对丁帆说:“2006年,你和廖雨欣看到拍卖会上成交的那件天价瓷器的时候,应该就对古瓷感兴趣了;2007年5月,你和廖雨欣参加了佳士得拍卖会,当晚入住香港九龙区的酒店,就住在门对门的两间房;2008年12月,你们再度出行,这次乘坐的是同一个航班,你们俩的座位连在一起,晚上分别入住香港浅水湾酒店隔着一层的两个房间。就这样,你还依然坚持你不认识廖雨欣吗?”
丁帆嘴角扬起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身体前倾,眼神挑衅地看着涂敏说:“搞了半天,你们说的是小珊哪,我只知道小珊,从来不认识什么廖雨欣,我们是出去玩,我压根就不知道你们说的拍卖啊,瓷器啊什么的,你们把我俩的行踪查得这么清楚,可真是够费心的。”
丁帆这种赤裸裸的轻蔑态度,激得涂敏心里也升腾起来一股怒火,可他马上就暗自警觉,一旦自己被对方激得失去冷静,对方就达到目的了。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怒气强压了下去。
他继续问道:“你说的小珊是不是宋白珊?”
丁帆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拖长了尾音答道:“是。”
“那么,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宋白珊的?”
丁帆嗤笑了一声。
“认识就认识了呗,还管怎么认识的?”
冯伟斌是个炮仗脾气,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指着丁帆的鼻子就吼了起来:“你这什么态度?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对你进行审讯,你要端正你的态度!就你犯下的事儿,不好好交代,这辈子就甭想出去了!”
丁帆不屑一顾地看了看暴跳如雷的冯伟斌,拖长声音,不紧不慢地回击。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没用的。你们今天一来,我就把话摊开来说了,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就办多大的案子。只要你的证据够了,哪怕是想要我的脑袋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我这条命,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有本事就尽管拿去,甭在这儿给我吆五喝六的,我告诉你们,我就不吃这一套!”
冯伟斌被他这一串儿不软不硬的钉子戳得肝疼,遇到这种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狠主,再凌厉的讯问攻势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涂敏仔细观察着丁帆,发现他的狠绝的确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和色厉内荏的胡强不同,他是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将来面临怎样的处罚,他全然不在意。
涂敏可没有时间去生气。好不容易才逮到丁帆这条大鱼,眼看就要撕开幕后那张神秘的大网,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丁帆变成攥在手里的一枚死棋。核心的问题既然一时半会问不出来,那就改变策略,零敲碎打,总会从他这儿套出点有价值的信息。
打定了主意,涂敏更加稳如磐石,他轻轻咳了一声,瞄了冯伟斌一眼。多年共事的默契让冯伟斌顿时明白,他这是另有打算,暗示自己憋着点儿火呢。
涂敏放慢了语调,接着问:“你认识宋白珊的哥哥宋白羽吗?”
“见过两次面,不熟。”
“在哪儿见的?”
“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见的?”
丁帆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
“好像也不记得了。”
涂敏心里盘算着,越是关键性的人和事,嫌疑人越是会刻意回避,宋白羽毫无疑问和古瓶案有一定关系。苏琦上次提到,她认识宋白珊就是通过她的哥哥宋白羽牵的线。
涂敏尽量忽略丁帆那令人不快的语气和态度,审讯有时候就是一场心理博弈,谁能够从头到尾保持冷静,谁就更掌握胜算。任何不必要的心绪波动,都是破绽。他语调平静地问:“根据陶瓷作坊老板的辨认,你就是委托他做了两个高仿鹅颈瓶的客户,这个你总不会否认吧?”
丁帆几次试图激怒涂敏都没有成功,涂敏仍然按照自己的路数对他穷追不舍,对手的镇定和老练显然也让丁帆意识到了危险,他的坐姿逐渐紧绷,身体下意识地前倾。
涂敏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封闭式发问,除了胡搅蛮缠,并没有多少逃避的空间。可此时如果胡搅蛮缠,就是一种拙劣的掩饰,这比默认的结果还要糟糕。
丁帆表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是为了放松一下脖子,活动了一下颈椎,继而身体微微向右倾斜,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这些细小的动作让涂敏心里有了底。
人在试图掩盖内心紧张的时候,身体总是会有些下意识的反应。有的人是越紧张的时候话越多,有的人则是一言不发,有的人是故作轻松,有的人是恐惧外露。只有经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才能做到收敛自己这些无意识的言行。否则,即便是丁帆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会无意中暴露他内在的情绪波动。
涂敏故意轻蔑地说:“怎么?这样就编不下去了?还以为你有多深的道行,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丁帆的脸因为愤怒腾的一下红了,用力地咬了咬牙,外耳廓随着他咬牙的姿势扯动着。他瞪了一眼涂敏,眼神中闪过一道凶光。
涂敏没打算给他重新冷静下来的机会,用讽刺的语气紧接着问道:“你不会告诉我,你连锁匠胡强也不认识吧?”
丁帆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涂敏根本不管他,继续自说自话。
“在我们国家,犯罪嫌疑人根本就没有沉默权一说。你不回答,只说明了你在心虚。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即便你在本案中是零口供,可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的规定,没有被告人的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你不说,让胡强一个人去说,等于你自己放弃了辩解的机会,那样一来,你会甘心吗?”
丁帆虽然恼恨涂敏之前的挑衅,可他也清楚涂敏眼前这番话说的是事实。胡强这个软骨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里面交代了一些什么。他本来就不是自己这条线上的,谈不上任何交情,为了自保,肯定什么都会往自己和宋白珊身上推。自己如果一味不配合,显然无法从警方的口中套出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筹码,也给了胡强推脱的机会。还不如先说些不打紧的,假装配合警方,打消他们的防备,趁机也摸摸他们的底。
想到这里,丁帆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下来,说道:“我认识胡强,也陪他去过一趟古玩城,不过我只是帮他望风,他是偷了个瓶子,至于他偷的是什么瓶子,我没仔细看,也没问,后来我们就各走各的了。”
涂敏见他满嘴假话,倒也不急不躁,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你是帮他去望风,宋白珊跟着你们一起去又是干什么?”
丁帆顿时警觉地说:“谁说她去了?我跟你说这是胡强栽赃。这些都和小珊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丁帆开始接招,不再一味地耍无赖,涂敏趁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展开审讯,一番鏖战下来,双方各有所获。
可是只要话题涉及廖雨欣和古瓶的藏匿地点,丁帆要么刻意回避,要么就用谎话搪塞,躲无可躲的时候就故意装傻说不记得了。
一来二去,丁帆也渐渐摸到了一些底,胡强这个蠢货果然把该说不该说的都给倒了出来,好在警方目前虽然有所怀疑,但是并没有确切掌握到这背后有哪些人参与了。在博弈中,他发现对手确实不简单,自己这边策划得如此周详,行动如此谨慎,胡强对于很多事情也并不清楚,警方居然还能掌握这么多信息。他现在只盼望不要牵扯宋白珊,自己能够扛下来的就扛下来。
涂敏他们离开审讯室的时候,冯伟斌不解地问:“涂队,这丁帆的态度,后面怎么变软乎了?”
涂敏高深莫测地一笑:“交换呗!”
冯伟斌完全摸不着头脑,一脸疑问地看着涂敏,说:“没明白。”
“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我故意起了个头,让他意识到他不说,只会便宜胡强,由得胡强把责任往他和廖雨欣身上推。我还暗示他,我们手上有的是证据。他是个聪明人,而且明显护着廖雨欣,即便不为他自己,为了廖雨欣着想,他也得摸摸咱们这边的底。可咱这底也不是白让人摸的,他不掏出点东西,就没法儿往下谈。所以,他只能先虚与委蛇,配合咱们一下。但不管怎么样,这一问一答,一来二去的,怎么可能做到把每句话都给说囫囵了?总是会带出一些真话来的。”
冯伟斌恍然大悟,笑道:“你不就是拐着弯套他话呗。不过,这种弯弯绕的活儿,我可干不了,还是你行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地笑了起来。
在期盼、不甘、疑惑等种种的情绪糅杂中,时间艰涩地流逝。
路小艾想拉林岚出去散散心,磨破了嘴皮子,才让林岚同意下班后两个人一块儿去看电影。到了金茂电影城,两个人兵分两路去排队,路小艾去买奶茶,林岚则拿着手机,将短信中的验证码输入取票机,票刚出来,就听到手机发出收到邮件的提示音。林岚低头一看,是一封来自J*/#/*/X_ghost_2017的邮件链接,主题是“Mailfromthehell”。
要是搁在以往,这种陌生且乱序的链接,林岚肯定会当作木马,可她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终于等到了”。
路小艾拿着奶茶过来,看见林岚表情严肃地看着手机,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林岚点开链接后,在漫天蓝色火焰的背景下,慢慢弹出一行血红的斜粗体文字,字的底端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我用鲜血祭奠烽火,召唤王的诸侯。”
路小艾急眼了,嚷嚷道:“岚姐,你手机中木马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链接不能点!”
林岚还没来得及回答,紧跟着flash短动画之后,渐进滑入一个新的链接条,林岚再次点击,一行列着日记扫描件、比特币钱包私钥、资金类目的清单跃入眼帘。林岚忍住内心的激动,去点清单中的文字。
一次、二次……屏幕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股莫名的不安袭来,林岚下意识地用手机截屏,咔嚓声响的同时,这封邮件神奇地自动销毁了。
路小艾在一旁目瞪口呆,喃喃道:“岚姐,你的手机完蛋了!”
林岚面色沉着道:“完不了,这是宋锦绣发的邮件。”
路小艾吓了一跳。
“岚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宋锦绣都死了一个多礼拜了,她怎么给你发邮件?除非……”
路小艾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惊失色道:“不会吧,刚刚邮件写着‘Mailfromthehell’,而且还凭空消失了,天啊,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停。”林岚伸出食指轻轻摆动,“路小艾,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这只是邮件的定时发送和自毁功能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定时发送?还自毁?”路小艾瞠目结舌。
林岚心里有事儿,没工夫和她细细解释,说道:“我先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儿现在要出去一趟。”她把手中的电影票塞到路小艾手中,“今天委屈你自己一个人看了,我回头好好补偿你。”
路小艾立在原地,一脸不解地看着林岚转身匆匆离去。
林岚坐在车上,思绪万千。
宋锦绣不愧是计算机专业出身的,精心设计了延迟发送且具有自毁功能的邮件,还好刚才及时截了屏,不然可就白瞎了。不过,这封邮件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内容,更像是一条线索和警告,宋锦绣临终前提到的测试应该还在后面。
林岚掏出手机看了看刚刚保存下来的截图,内容虽然不多,信息量却不少。
“我用鲜血祭奠烽火,召唤王的诸侯。”林岚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
宋锦绣的死的确让这个案件中非常关键的两个人物——廖雨欣和丁帆都出现了。她在恒创集团顶楼纵身一跃,简直就是爆炸性的新闻,有效地向外界传递了信号。但令人费解的是,宋锦绣的自杀摆明了涵江市这边是出事儿了,这些人没有选择藏起来或者远走高飞,反倒飞蛾扑火一般赶到涵江市来,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岚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出神地想着这里面的缘由。
“难道是因为宋锦绣抚养过廖雨欣一段时间,两人之间有亲情,所以廖雨欣专程过来探个究竟?”
林岚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廖雨欣来了涵江市之后,压根儿就没有关心宋锦绣跳楼的原因,只是急切地打听宋白羽的下落,相比起来,宋白羽在她心目中重要得多。廖雨欣一来就被抓,明摆着涵江市这边的公安是撒下了网,来一个逮一个,这丁帆为什么还要不顾死活地跑过来?他落网后,一直拼命死扛,不遗余力地帮廖雨欣撇清,压根不关心宋锦绣的事儿,显然和宋锦绣也没什么感情。就这么两个对宋锦绣毫不在意的人,宋锦绣哪来的自信那么肯定自己的死会令他们不顾一切地自投罗网?这整件事,的确耐人寻味。
林岚看着堵成长龙的街道,觉得这会儿回家太耽误时间,好在江旎家就在附近,于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不远处的临江苑小区。
小区门禁挺严,林岚只得电话通知江旎下来接她。
“江旎姐,江湖救急,赶快到小区门口接我一下,我要到你家去用一下电脑。”
不一会儿,江大美女袅袅婷婷地来到门口岗亭处,披着一头湿漉漉的秀发站在那里,散发着一股洗发香波的气息,显然是正洗着头就被林岚给提溜出来了。
“江旎姐,真是不好意思,都下班了还来麻烦你。”
“小林子,你搞什么呀,害得我护发素都没来得及上就赶出来了?”
“姐,事情紧急,我要用会儿电脑,咱俩边走边说。”
到了电梯前,江旎已经听了个大概,她按了上楼键,吐槽道:“这个宋锦绣也太难搞了吧,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发了封邮件,就只是为了表功?”
“应该不是,既然给了我附件清单,证据就不会不给,只不过不会让我轻易拿到手罢了,这应该就是她之前所说的测试吧。”
像是为了印证林岚的推断正确似的,就在此时,手机再次响起提示音,屏幕显示,又收到了一封来自J*/#/*/X_ghost_2017的邮件。
有了之前的经验,林岚不敢马虎,她赶紧点开一看,是个压缩文件包,手机显示文件太大,无法下载。
林岚抬头再看电梯,脸色骤变,指着电梯结结巴巴地对江旎说:“江旎姐,这……这电梯坏……坏了?”
江旎一看,电梯的数字显示变成了一条直线,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我去,见了鬼了,刚刚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
“你家在几楼?”
“31楼。”
“这么高!”
江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这不是临江吗,楼层高视野好。”
林岚绝倒。
迟则生变,林岚当机立断,将文件保存到手机中转站,可是刚刚点击了下载,屏幕上跳出一个弹窗。
“你已中木马,稍后将自动清除可疑文件。”
林岚“呀”了一声,江旎凑过去一看。
“我天,太坑了吧!”
两人紧张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进度条,目前显示下载进度还不到1/5,随着弹窗的出现,已经停止了下载。
关闭弹窗?不关闭弹窗?
会清除?还是假象?
自毁功能……敲诈木马……流氓弹窗……文件中转站。
林岚的心里如同油煎火烤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各种从逯超群那里听到的电脑术语和知识如同飞车穿梭般在脑海急急掠过。
“江旎姐,快接通逯超群的微信视频通话。”
江旎依言迅速拨了过去,屏幕上是逯超群惊喜的面孔。
“女神居然主动和我视频,有何吩咐?”
“快帮帮林岚。”
林岚将自己手中的手机屏幕举起给逯超群看。
“流氓弹窗?”
林岚把头探过去,急忙问道:“逯超人,十万火急,正在下载的是一份关键证据,可能对方设置了阻碍,现在我是关闭弹窗,还是不关闭?这个文件会不会自动删除?”
逯超群嗤笑一声:“现在不是会不会自动删除的问题,是你根本没得选。你不关闭,文件就不能下载,这和删除了有啥区别?我要是你,现在、立刻、马上就点击关闭。”
林岚被逯超群点醒,赶紧关闭了弹窗,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自己刚刚的犹豫不决导致超时,邮件启动自毁程序,宋锦绣真该嘲笑自己愚蠢!明明有前车之鉴,自己还是被一个流氓弹窗给误导了。
弹窗关闭后,进度条恢复到下载状态,不过速度奇慢。
“林岚,电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咱们要不先爬上去吧,这下载看来不是一会儿的事儿。”
“千万别。”逯超群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楼梯间是信号最差的地方,我建议你们还是等到下载完成了再上去。”
林岚感激地瞥了屏幕中的逯超群一眼。她悬着心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缓慢前进,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出岔子。好不容易,下载完毕,林岚舒了一口气,拉着江旎朝楼梯间跑去。
当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31楼后,江旎打开门,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书房,林岚冲进去打开电脑,迅速登录邮箱,打开文件中转站,谢天谢地,一个RAR的压缩文件包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
林岚将压缩包下载到桌面,点击鼠标的左键,文件并未如期打开,而是弹出了提示输入密码的文本框。此时,林岚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文件里面装着的就是附件清单中的那些内容,马上就可以触摸到赵睿背后团伙的秘密。可是,通往这个真相的大门上,还挂着锁,要想解开这道锁,必须破译这个密码。
邮箱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林岚点开后,文本框里赫然写着“破解三重密码,方能完成挑战”。
林岚觉得宋锦绣真是喜欢折磨别人,她无法可想,只得再次求助逯超群。
“逯超人,文件保存下来了,不过需要输入密码才能打开,根据对方的邮件提示,文件一共设置了三重密码。我记得你那里有暴力解密的软件,能不能破解?”
江旎在一旁不解道:“暴力解密是什么?”
女神亲自提问,逯超群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进行解答。
“暴力解密就是解密方法中最常用到的穷举攻击法。原理很简单,就是用一个不知疲倦的计算软件生成各种排列组合的密码进行登录,直到试出正确的那个。这个就和白血病人找骨髓配型一样。”
“那还等什么,赶紧用啊。”江旎催道。
逯超群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发邮件的人挖空心思,想来设置的不会是什么简单密码,设置三重密码更是增加了解密的难度。暴力解密方法有个缺陷,对于设置了复杂密码的RAR文件不起作用。”
“为什么,不是智能配型吗?”
“破译密码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明文中有冗余度。穷举攻击解密法在原理上是可行的,可当秘钥足够长并有字母以外的字符组合的情形下,势必会衍生出庞大的排列组合,这样一来,受计算时间和存储空间所限,这种方法就失灵了。”
江旎被逯超群这套专业论述给弄晕了,嗔怒道:“说人话!”
逯超群赶紧赔着笑脸更正。
“咱技术处没有那么大内存的电脑,也没那么久的时间可以去耗。这就好比咱人类原理上可以坐飞船逃离银河系去往别的星球,可咱没那么长的寿命。”
林岚问道:“如果暴力解密不行,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逯超群见林岚还是不死心,耸了耸肩道:“你先发给我吧,我用解密软件先试试,明早你到我办公室,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林岚大喜,连声道谢。
林岚整宿辗转难眠。她一会儿梦到宋锦绣满脸是血地朝她冷笑,一会儿梦到自己输错了密码,电脑崩溃了。她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只觉得鼻子完全堵住了,眼睛轻轻一转都扯得眼窝胀痛,嗓子就像被火燎了一样,咽口唾沫都疼。她挣扎着起来找水喝,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摔了一跤。
林岚摸到客厅,跑到药箱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体温计,叼在嘴里量了量,39.4度。她不敢大意,翻出两粒感冒药吞了下去,随后有气无力地摸回卧室,靠着枕头蒙蒙眬眬又睡了过去。
在手机闹铃执着的提醒声中,林岚再次醒来,这回她感觉头更疼了,于是又量了一次体温,半点没退。她记挂着密码的事情,决定还是先去院里找一趟逯超群,再请假去医院。她背着包正要出门,就被尹秀萍喊住了。
“岚岚,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尹秀萍伸手探了探林岚的额头,惊道,“好烫啊,赶紧的,妈带你去医院。”
“妈,我先去单位处理点急事儿,回头就去医院挂吊瓶。”
尹秀萍急了:“你这孩子,发着高烧呢,有什么事也不差这一会儿。”
林岚心里惦记着密码的事儿,哪里肯依,她一面嘴里搪塞着,一面打开门就要往外溜,急得尹秀萍一把扯住她。林岚好说歹说,再三保证上午一定去医院,尹秀萍只得让步。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开车载着林岚去了单位。
林岚到了食堂,草草扒了两口早餐就去找逯超群。她一推开门,就看到逯超群坐在电脑前,顶着俩重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熬夜了。逯超群见林岚进来,并没有吭声,神情有些沮丧。
林岚心里一沉,试探着问道:“是复杂密码?”
“岂止复杂,还设置了多重加密,真够纠结的。”逯超群坐在旋转椅上,身体朝后靠着,皱着眉头抱怨起来,“这么龟毛,是个女人吧?”
林岚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逯超群低声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烦。”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对这个女人了解吗?能不能获取到她以前使用密码的规律和习惯?”
林岚愁眉苦脸地说:“我只见过她两次,谈过一次话,算不上了解,而且也没法再去了解。”
逯超群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死了。”
逯超群呆了一瞬,耸肩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你再去问问市局网安那边,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岚心想,你都搞不定,市局那边估计也够呛。“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不甘心地问。
“我昨晚试过了穷举攻击和统计分析攻击,统统无效。本来我还想着可以试一试社会工程攻击,可人都死了,这招看来也歇菜。”
社会工程攻击算不上一门科学,不过却是“人类硬件漏洞”,如果宋锦绣还在,大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对她进行心理影响,或者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通过对她的行为、语言中的细节捕捉来尝试取得密码。不过,对于一个死去的人,社会工程攻击毫无用武之地。
林岚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
逯超群感觉房间内的气压都低了许多。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她之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提示?”
“她自杀前和我谈了很久。”
“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一早就有计划,那次交谈会不会就是她自导自演安排的一次社会工程攻击场景?”
“有道理,你快接着说。”
“这女人既然要发这封邮件给你,让你破解,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线索。你好好回忆一下,那次谈话她有没有给过你什么和密码有关的暗示或者物品?”
林岚试图回想,脑袋却沉重得很,像一团糨糊。
证据摆在手边却用不了,宋锦绣临终前的短信就像一道诅咒,睁着血红的眼冷冷地旁观着林岚的这场挫败。
林岚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办公室,向赵云蕾请了个假,拿着就诊卡和病历,没精打采地朝电梯走去。电梯门刚开,迎面碰到了江旎和林远昊。江旎一眼就看出了林岚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病了?”
“没事儿,就……有点发烧。”
江旎伸手探了探,惊叫道:“哟!这么烫!”
林远昊皱着眉头瞄了林岚一眼,语气不悦地说:“发烧还不去医院?”
“正要去。”
“我今天没开车,组长,您开车送送林岚吧,她烧得厉害。”江旎在一旁好心安排。
“我用打车软件叫一个就行。”
“我的车钥匙刚才扔在何顾那儿了,你和我一起去取一下。”林远昊的语气不容拒绝。
林岚“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跟在林远昊身后走进了何顾的办公室。
何顾看到林岚,微笑道:“巧了,我正要找你呢,你姑姑托人给了我几份文检检材,你帮我带回去交给她。”
“我姑姑?她怎么会有文检检材在您这里?”
“她也没说具体的,只是说有一封二十多年前的信件和一份签名的影印件,让我帮忙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我说影印件不好下结论,她说只是让我帮忙看看,不用出鉴定。我之前还纳闷怎么没让你给看呢,后来我猜,应该是你最近案子太多,她不愿让你受累。”
林岚满心狐疑地接过档案袋,将里面的材料取出来看了看,顿时愣住了。影印件上面的签名赫然是“赵睿”,她接着翻了下去,信件中的内容更是让她震惊。
一封上面写着:“你儿子的认罪态度不好,得罪了那个姓林的检察官,她在法庭故意夸大你儿子的过错,还要求严惩不贷,所以你儿子才被判了死刑。”落款是“一个打抱不平的旁观者”。
另一封上面写着:“你干得好,把那个女人撞倒了,也为你儿子讨回了公道。不过,你如果把我的好心相告出卖给警察,你就等着遭报应吧。我建议你赶快远走高飞,牢饭不好吃,不要犯糊涂,连累家人。”下面还列了几个人的姓名、工作单位、住址。
从字迹的特征分析,这张影印件上赵睿的签名和信笺上的字迹格外相似。
从信笺中记载的内容来看,讲的就是林晓娟当年被报复发生车祸的事儿。
这是怎么回事?!
林岚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赵睿竟和姑姑当年的车祸有关!奶奶不是说他们之前是情侣吗?影印件上赵睿的签名又来自哪里?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接踵而至,搅得林岚头疼。
林远昊见林岚脸色越发不好,以为是发烧的原因,他从何顾那儿拿回自己的车钥匙,催促道:“别耽搁了,赶紧去医院。”
林岚胡乱将文件塞进档案袋,下楼、上车,一路神思恍惚。她始终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林晓娟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林远昊见林岚一路闷声不吭,以为她是病了难受,于是加大油门,朝医院飞驰而去。
排队取药后,林远昊将林岚领到注射室,找个空位坐了下来。林岚实在头晕得难受,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林远昊见她这个姿势实在难受,轻轻托住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点滴挂完了,林远昊招呼护士过来拔针,林岚蒙蒙眬眬醒来,发现自己居然靠在林远昊的肩膀上睡着了,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她急忙坐正身体,表情有些局促。
林远昊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嘱咐了句:“东西别拿掉了。”然后就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注射室。
林岚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到医院大门口,林远昊去取车,林岚待他走远了,用手握住自己滚烫的脸,在原地转着圈,用脚跺着地面,低声道:“我怎么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呢?”
就在这时,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谢骏。
谢骏看到林岚有些意外,眼风一扫,就看到了林岚手背上的医用胶布,问道:“林检察官,你这是刚打完针?”
林岚不好意思道:“一点小感冒,没事儿。你来医院是?”
“哦,我来取宋锦绣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的。”说完,谢骏把手中的一张纸朝林岚扬了扬,“宋锦绣跳楼后,是被送到这家医院抢救的,不过她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林岚突然想起那天两人在病房道别时的最后场景,宋锦绣最后提到一句,要自己在她坟前给她上炷香,于是问道:“她……下葬了吗?”
“涂队上周亲自找廖雨欣签了同意火化的证明,现在她被安葬在岷萧山墓地。”
“这么快就连墓地都选好了?岷萧山的墓地可不便宜啊,她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关起来了,那后事是谁张罗的?”
谢骏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朝四下看了看,然后把林岚拉到一边。
“我跟你说,这个女人真够绝的。这墓地居然是她自己托人买的,我查了时间,就是在她来涵江市的第一天,看来她来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过,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买的是连着的三块墓地,听那个卖墓地的人说,她是给她一家三口买的。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这心里还嘀咕着,难道她一早就料到宋白羽凶多吉少?还打算和他死在一处?我心里好奇,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谁的呢?廖雨欣还是赵睿?”
林岚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三块墓地!三重密码!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她内心有着隐隐的猜测,却觉得太过疯狂,不敢确定。
谢骏见林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自己的话把她给吓着了,颇有些歉意地说:“林检察官,你别害怕,这人死如灯灭……”
林岚完全没有注意谢骏在说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谢骏恳求道:“谢警官,那个墓地你知道在哪吗?我现在急需去一趟,那里很有可能有赵睿犯罪的重要线索!”
谢骏看林岚如此着急,连忙答应道:“我知道地方,现在就送你过去。”
他们下了台阶,王海龙的车就停在门口,看到谢骏带着林岚一起过来,觉得有些意外,问道:“林检察官,你怎么在这儿啊?”
谢骏来不及解释,对王海龙说:“快,去岷萧山墓地。”
车刚开出医院,林远昊就打电话过来了,他在电话里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林岚抱歉道:“组长,我现在和谢警官他们去一趟墓地,事发突然,我回头再给您解释。”
电话那头的林远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无奈道:“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
“嗯。”林岚答应着收了线,心里因为林远昊的关心而感到温暖。
谢骏好奇地问:“林检察官,墓地那会有什么线索?”
林岚道:“我现在也不能肯定,要去现场看了才知道,麻烦你们二位了。”
王海龙道:“瞧你说的,太见外了吧,为了咱们的案子,你忙出忙进的,我们感激都来不及,怎么算是添麻烦呢。”
岷萧山墓地靠近郊区,单程就有2个小时的车程。车行至一半,黑压压的云越来越低,天暗了下来,林岚胸闷得厉害,她摇下玻璃,让新鲜空气透了进来。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倾盆大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林岚急忙摇起玻璃,衣服还是被溅湿了半边。雨刮无力地甩动着瓢泼般的雨水,雨太大了,能见度很差,王海龙放慢了速度,睁大眼睛谨慎地开着。
到了墓地的入口,车不能上山,王海龙只能把车停在一旁。还好警车上有备用雨衣,三个人套上雨衣,朝山上走去。七弯八拐地走了20多分钟,才来到了一组三排连着的墓地旁,两块墓碑赫然入目。一块碑文刻着“宋锦绣之墓”,没有照片,没有其他的措辞与点缀,素寡寡地立在那儿,透着一股子悲凉。另一块碑文刻着“爱子宋白羽之墓,英年早逝,母泣血而立”。墓碑的左上角嵌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戴着学士帽的帅哥灿烂地笑着。旁边的一块墓地的碑文上没有刻字,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王海龙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谢骏竖了个大拇指:“骏子,我算是服了你了,这墓地连着墓地,长得都一个样,亏得你怎么找到的。”
林岚放眼望去,只见墓碑林立,密密麻麻的一片,的确难以区分。
谢骏把王海龙的手拍到一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这墓地都有号码的好不好,和活人的小区一样,分几区几号的,不然怎么找得到。”
林岚低头细看,果然每个墓穴的底座上面都标记着号码,她心中大喜,赶紧蹲下身去,只见这三个墓穴的编号分别是C-08-516、C-08-518、C-08-520。也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激动了,林岚手有些发抖,她掏出手机拍了照,又用微信把这三个号码给逯超群发了过去。接着她又发过去一行字:“试试这三组号码是不是密码。”
过了一会儿,逯超群回复过来了——
“不是。”
林岚顿时愣住了。
她不甘心地绕着墓碑走了好几圈,细细地查看着,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小小的蛛丝马迹。可是过了许久,她却依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她颓然地蹲在墓碑旁,眼神中一片迷茫。
王海龙和谢骏见林岚围着墓碑前后转悠了半天后,变得魂不守舍,小脸煞白,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海龙小声对谢骏说:“什么情况?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跟着了魔似的?”
谢骏生怕林岚听到不高兴,忙用胳膊肘拐了王海龙一下,王海龙吃痛,抚着胸口“哎哟”了一声。
林岚闻声猛地抬头,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谢骏和王海龙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扶起林岚,喊了几声也没有反应,谢骏赶紧把林岚背了起来,朝停车的方向疾步奔去。
涂敏听到谢骏在电话里语气慌乱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低吼了一声:“胡闹。”他放下电话就赶到医院。
林远昊见雨越下越大,放心不下,打电话问林岚忙完没有,没想到接电话的人却是谢骏。他听谢骏说林岚晕倒了,急忙按照他说的地址,朝医院赶去。
林远昊到达的时候,涂敏正站在走廊上训斥谢骏。
“我说你小子,平时看上去挺稳重的,今天这整的叫什么事?把个高烧病人拖到墓地去找什么证据,还下着那么大的雨。现在好了,都烧成肺炎了,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说完,他又瞪了站在一旁的王海龙一眼。
“你也是,白比他多吃几年米了,也不知道劝着点。”
王海龙挠了挠脑袋,闷声道:“我不知道林检察官病得这么厉害,她只说有点感冒,我一路上光顾着开车去了,也没注意。”
涂敏准备再训几句,扭头看到林远昊过来,于是住了嘴。
林远昊眉头微皱,问道:“烧成了肺炎?”
涂敏点了点头:“是啊,刚拍了片子,说是肺部有感染,现在正在输液室的临时病床,等办好住院手续,就转病房。”
“要住院?那通知她家里人没有?”
涂敏朝病房努了努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丫头主意大着呢。打了个电话回去,说是单位临时有事儿要出趟急差,赵云蕾那边,也不让我们通知。两边都给瞒下了。”
林远昊没说什么,朝输液室走去,一进门,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把一群人闹得人仰马翻的始作俑者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骨碌碌转着,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
林远昊走到床边,双臂交叉俯视着她。林岚正在冥思苦想,突然一张面带怒容的俊脸撞入视线,不由得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林远昊,顿时自觉理亏,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组……组长,我……我当时太急了,就没……没等您。”
“既然病着,就不该逞能,干吗非得那么十万火急地赶过去?”
“好不容易发现了点线索,就忍不住想要亲眼瞧一瞧,不然心里不安。”林岚嗫嚅着道。
林远昊沉着脸问道:“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证据就能找到了吗?”
林岚因为密码的事儿连番受挫,本来就觉得窝火,被林远昊这么一怼,觉得既委屈又憋屈,忍不住回嘴道:“我试试还不行吗?”
林远昊脸色更难看了,他冷哼一声道:“就为了这没把握的事儿,你连身体都不顾了?”
林岚想也没想就回道:“您自己以前工作的时候不也经常废寝忘食,不顾身体吗?这怎么轮到我就不对了?这不是双标吗?”
林远昊显然是被气到了,他冷笑一声,自嘲道:“也是,现在你也不归我管了,我说的话自然是不必再听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涂敏眼看两人要谈崩,赶忙出来打圆场。
“林组长一听你晕倒了,马上就赶来看你,他批评你,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他又转而劝林远昊,“林组长,这丫头估计是烧糊涂了,看在她生病的分上,你先别和她计较,等她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好好批评她。”
林岚心里后悔不已。以前她从不曾这么顶撞林远昊,说来说去,林远昊的责备都是出于关心。她咬着下唇偷偷看了林远昊一眼,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心里顿时慌了,拖着哭腔央求道:“组长,我错了,您为我跑前跑后的累了一天,我还没良心地抢白您一通,我这脑袋真是让门板给夹了。”一面道歉,一边猛地咳嗽起来。林远昊果然不再绷着脸,面露担忧。
涂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戏精,这林远昊算是遇到克星了。
林岚见自己的小把戏被识破,不好意思地朝涂敏做了个鬼脸。
林远昊没有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林岚,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
涂敏见他俩和好了,对林岚说道:“今晚是我当值,我马上就得赶回分局去,你既然没有通知家里,我待会就让谢骏留这儿守着,你好有个照应。”
林岚还未来得及推辞,就听到林远昊对涂敏道:“涂队,不用麻烦了,我晚上留这照顾她,您让大伙儿回去休息吧。”
刑侦支队最近的确忙得很,林远昊素来是个办事沉稳妥帖的人,有他守在这里,涂敏再放心不过了。他嘱咐林岚好好休息,带着王海龙和谢骏匆匆赶回分局去了。
涂敏他们走了,林岚更没了顾忌,对着林远昊叽叽呱呱地絮叨起来:“组长,我刚才撞了邪,说了那些个不识好歹的话,我再次向您郑重道歉。下午那会我去墓地是想找到破解密码的线索,逯超人试了我发给他的密码,还是不行。可我觉得,宋锦绣买的三个墓地的三个号码和她设置的三重密码一定有联系。”
“好了,别想了,点滴挂完了就安心睡一觉。一天往医院跑了两趟,还不消停会儿。”
林岚向来对林远昊是言听计从,今天头一遭顶了嘴心中后悔不已,哪里还敢再违拗他的意思,当下乖乖地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蒙眬睡去了。恍惚中,她又回到了那天和宋锦绣告别的场景。
“这个就送你留个念想吧。”
“这种便携式的,哪有机械键盘手感好,也就是好看罢了。”在走廊上,林岚把便携式的折叠键盘顺手塞进背包里。
“留个念想吧,念想、念想……”那声音忽远忽近,幻化作幽灵盘旋着,张开黑洞一般的嘴,黑洞的中央是急速飞旋的旋涡。林岚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一股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前行,眼看就要被吸进去了。她绝望地呼救:“组长,救我。”林远昊竟然真的出现了,他手中握着一把寒光泠泠的长剑,朝黑洞的中央用力刺去,黑洞中却探出无数的鸟嘴,细长如尖刺一样的喙,朝林岚手背狠狠啄去。
“不要!”
林岚大叫着,从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把正在拔针的小护士吓了一哆嗦,手一抖,针头又扎进了肉里。
“哎哟,疼!”
林远昊一把按住她的手:“干吗呢?拔针你乱动什么?”
小护士被吓蒙了,林远昊果断地把针头拔了出来,从推车的托盘上拿了两根棉签,按在针孔上。
“做噩梦了吧?大呼小叫的。”
林岚瘪了瘪嘴,委屈地投诉道:“组长,我刚刚梦到您和黑洞打架,结果我被妖鸟给啄了。”
林远昊一头黑线,哭笑不得。
“我有时候真想拿探针测一测,你这脑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岚赧然道:“刚才梦里的场景太真实、太恐怖了,我梦到了那天见宋锦绣的情形,她还送给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愣着一动不动。
林远昊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她的头,感觉体温下降了一些,可他还是不放心,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林岚一把抓住林远昊的手,语气急切。
“组长,我现在立刻要回办公室取个东西,是宋锦绣临死前送给我的一个键盘,您能和我一起去吗?我怀疑这个键盘里面有密码的线索。”
林远昊不悦地挣脱林岚的手,微愠道:“我说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折腾到底了是吧?就不能安静会儿?”
林岚扯住林远昊的衣袖,轻轻摇晃道:“求求您了,这次保证不是狼来了。我有预感,谜底即将揭晓。”
看着她祈求的目光,林远昊觉得心中柔软的某处被轻轻戳中了,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林远昊把扯住他衣袖的小手挪开,所触之处一片冰凉,心脏有些抽紧。他脱下外套披到林岚身上,柔声道:“那好歹多穿些吧,外面冷。”
林岚觉得此时的林远昊不再是那个高冷的林组长,而是一个亲切的邻家哥哥,让她感受到如春风拂面般的温暖。他本就生得俊美,往常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表情倒还罢了,一旦蜕去冰冷的外壳,嘘寒问暖起来,这杀伤力瞬间呈几何级增长。林岚被他关切的目光注视着,顿觉难以招架,节节败退。
面对此情此景,脑子里兀地冒出一句极度不恰当的描述:“最难消受美人恩。”
林岚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啪的一拍脑门儿,不料用力过猛,把自己拍得一阵发晕。她揉了揉痛处,疼得龇牙咧嘴,狼狈中偷瞄了林远昊一眼,他正满脸问号地看着自己。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林岚裹紧衣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故作镇定道:“咱们这就出发吧。”
涵江市检察院公诉处办公室内,四只眼睛同时瞪着一个折叠键盘。
林远昊道:“按键有比较明显的磨损痕迹,使用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送你一个旧键盘,的确很可疑。”
林岚一手托腮,一手将键盘翻来覆去。
“这个键盘这么轻薄、小巧,不像能够藏下什么东西啊?难道,宋锦绣把密码写在纸上,藏到了里面?”
林远昊不置可否。
林岚拿起梅花起子把键盘全部拆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林岚沮丧地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就知道宋锦绣不会这么便宜我,她不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远昊把按键板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用手将坐姿难看的林岚拉了起来,指着上面的按键道:“你快看,这个键盘好像和咱们平时用的不太一样,字母键旁边多了一些符号。”
林岚赶忙拿过来一看,果然,按键的字母上方有一些像偏旁部首一样的符号。林岚用手机拍了一张图片,在淘宝图片搜索中进行搜索,很快,出现了一长条的同类商品。原来这种是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
林岚有些纳闷道:“宋锦绣常居香港,为什么会用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呢?其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林远昊道:“这键盘大有蹊跷。虽然一部分按键磨损得比较明显,可有一部分按键却很新。”
林岚用手指轻轻点击着字母上面的注音符号,慢慢合上双眼。
键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以前林远昊思考问题的时候,林岚不了解他的习惯,每次打扰到他,都会被他冷若寒冰的目光吓到噤声。久而久之,林岚也学会了他那种老僧入定般的思考模式。林远昊对于这种进入深层睡眠般的思考状态再熟悉不过了,当下闭目养神,不发一言。
房间里一片寂静,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钟表的走针一样规律。
“这特殊的键盘难道和密码的创设有关?不同的输入法之间可进行不同的转化?可宋锦绣转化的内容是什么呢?逯超群说想尝试社会工程攻击,我们无法对死者进行言行细节的捕捉,可如果死者留下其生前习惯的线索,是不是可以作为社会工程攻击的素材呢?她留给我的键盘,是不是线索呢?林远昊说键盘是用过的,可是部分按键又是新的,说明输入的内容具有固定性。”
林岚猛地睁开眼,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固定的内容,那不就是密码么?好聪明的女人,用个专门的键盘输入密码,不但可以避免别人从笔记本电脑的按键上获取证据,还能利用旁人的忽略将键盘随时转移和销毁。看来,这几个磨损明显的按键,就是密码的组合了。”林岚兴奋地说完,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按键。
林远昊在一旁默默注视着。
林岚在全神贯注寻找证据的时候,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林远昊当初手把手教导的淘气姑娘,如今已成长为能和他并肩战斗的战友了。
实务案例的洗礼,让林岚更好地做到了理论联系实际。对于跨领域学科的触类旁通,促使她能更好地挖掘出技术专业的优势。林远昊当初同意她离开时看似潇洒,其实私下里也曾担心她会荒废专业,不能适应新的领域。所以林岚每一次回来讨教,他都是倾囊相授,细心点拨。现在看来,她不但在新的领域适应得很好,还做到了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2、3、4、7、8、u、i、a、j、k,外加一个回车键。”林岚顺着键盘依次念了出来,随即挫败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这么多字符,排列组合是个多么庞大的集合啊。如果弄不清这些字符的规律,还是破解不了啊。”
她抱着头,眉头紧锁,一脸的不甘。
林远昊想了想,提醒林岚道:“这么一长串的字符,作为密码记忆起来是很不方便的,需要有个能够产生记忆联想的对象。宋锦绣之所以选择台湾的仓颉文注音键盘,说明这个联想的对象和台湾注音对应的文字有某种关联。”
“某种关联?”林岚喃喃自语着,有些出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起手机搜索起来,她显然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双眸变得亮晶晶的。
林岚迫不及待地拨通逯超群的电话:“逯超人,你现在在哪?”
逯超群懒洋洋地回答道:“当然是在办公室加班啰。”
“太好了,逯超人,你在之前发的三组字符串前面加上ji32k7au4a83,看看能不能破解。”
接下来的等待,每一秒似乎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岚紧张得几乎都要屏住呼吸了。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逯超群同样兴奋的声音:“神了,解开了,你怎么拿到密码的?”
“啊,解开了,解开了,组长,我解开了!”林岚一把抱住林远昊,高兴得又叫又跳,她一时忘情,丝毫没注意自己的动作太过亲昵。
林远昊也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嘴角上翘,扶住她柔声道:“好了,别蹦了,小心头晕。”
“咱们去找逯超人!”
林岚拉着林远昊就往外跑。
两个人来到逯超群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将解密后的压缩文件解压到桌面。林岚迫不及待地点开文件夹,里面的二级文件夹的文件名果然和之前清单所列的一样。
她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打电话通知涂敏和赵云蕾,告诉他们这一重大进展。
“林检察官,你可真是立了大功啊。”涂敏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这就把解密后的文件传给您。”
忙完手中的活儿,林岚还没有起身的意思,点开文件慢慢浏览。林远昊一把按住她手中的鼠标,阻止道:“都几点了,你肺部感染这会还发着烧呢,再继续熬夜,小命不要了?”
林岚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恳求道:“这个不看完,我今天铁定睡不着,您就成全我吧。”
“不行!”林远昊的口气不容置疑。
在一旁看热闹的逯超群也插嘴道:“总共3个G的文件,你要看完,今晚甭睡了,正好,直接和那个什么跳楼的女人去谈谈观后感。”
林远昊听他说得刻薄,回了他一记眼刀。逯超群举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把脸别到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林岚看着面色不悦的林远昊,不敢拂了他的意,却也不肯就此放弃。
林远昊见她僵在那里,小脸苍白,只得放缓语气道:“涂队他们晚上会看的,用不着你拼命。你先老实回医院等着,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到逯超群这儿来,保证不耽误事儿。。”
逯超群几时见过林远昊如此柔情似水的样子,顿觉一阵恶寒,浑身都不自在。他一把从林岚手中拿过鼠标,麻利地点了关机键,故意大声道:“太晚了,太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觉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林组长,我蹭一下你的车啊。”
林岚心知无望,只得作罢。
在车上,逯超群问林岚:“诶,你是怎么弄到前半截密码的?”
林岚从副驾驶室扭过头,抱着座椅靠背道:“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们讨论过密码大规模泄露事件,当时你就提到了台湾地区和大陆的密码设置规律不同,还给我推送了一篇微信文章。”
“是有这么回事。”说到这里,逯超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发给我的就是‘我的密码’的台湾注音拼写!”
林岚竖起大拇指道:“逯超人,不愧是IT高手,这么快就get到了关键。”
一声轻咳从驾驶室传来:“你拉着我折腾了大半宿,就不打算给我说说?”
林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林远昊给冷落了。她立马满脸堆笑,冲着林远昊谄媚地说道:“您瞧我这记性,怎么把您给忘了,我一定是烧糊涂了。”她见林远昊依旧面无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林岚正在搜肠刮肚找些讨好的话,只听林远昊道:“刚才和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想来已经不糊涂了。”
逯超群觉得林远昊今天反常得很。他坐直身体,朝林远昊头上的后视镜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有些不高兴。
逯超群目光惊疑不定地朝林远昊和林岚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然后若有所思。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越发尴尬起来。
林岚赶紧打破僵局,将原委细细道来。
“台湾输入汉字的方法和我们不同,我们用的是五笔和全拼,他们用的是注音符号输入法。密码泄露事件发生后,技术人员做了一次数据分析,我们大陆这边许多人用生日作为密码,所以破解者利用这一规律盗取了不少人的资料和信息。可是台湾那边被破解的最多的密码居然是一组非常复杂的字符串,就是‘ji32k7au4a83’。之所以这么复杂的密码组合会登上密码泄露的榜首,是因为这个解码对应的文字是‘我的密码’!”
“原来如此,说破了也不难嘛。”逯超群在一旁悻悻然道。
“哦。”林远昊冷然地蹦出一个字,继续一言不发。
林远昊一旦启动他的冰山模式,真的是方圆百里没有活口。
林岚最怕他这样,赶忙拍马屁道:“这么简单的推理,我实在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显摆,所以才没说。”
“我又不是什么IT高手,怎么会觉得这个推理简单。像我这样的老人家,自然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思路的。”
林岚这下彻底傻眼了。心想:“林组长这是怎么了,之前开玩笑叫他老人家都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而且听他这口气,居然、难道、不会是在闹别扭吧?!”
逯超群这下总算是明白了,林远昊这棵千年老铁树竟然要开花了,可惜碰到林岚这个不解风情的傻妞,估计这情路坎坷,将来有他好受的。
他见林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打着哈哈道:“你比我大几岁啊,就占我便宜叫我年轻人。”为了调和气氛,逯超群又转移话题,问林岚,“对了,之前的三组字符串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嘛。”林岚一听他提到这个,玩心顿起,她坏坏一笑,然后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到逯超群面前。
逯超群仔细一看,顿时哀号起来:“小林子,你有没有搞错,居然是墓地号码,你大晚上的给我看这个,我恨你……”
林岚好不容易整到逯超群一次,心下得意非常,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远昊看见她开怀大笑的样子,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一大早,林岚的电话就撒着欢儿地响着,林岚睡眼惺忪地拿过手机,电话那头谢骏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检察官,我代表刑侦大队古瓶案专案组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林岚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谢骏在那头继续激动道:“宋锦绣的邮件里面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了,你昨天带病坚持去墓地,竟然是去找文件密码的,我可真是服了。你怎么想到的,怪不得涂队总夸你是最懂侦查的检察官?”
谢骏极大地勾起了林岚的好奇心,她忙问道:“里面的证据能够锁定赵睿吗?”
“放心吧,他跑不了。”
谢骏挂断电话后,林岚这才发现林远昊没在病房里。
她急于亲眼看到邮件的内容,哪里还待得住?可昨天自己擅自行动和林远昊闹得不愉快,今天实在不敢再次不告而别了,她赶紧拨通了林远昊的电话,准备知会他一声。
她这里刚拨通,就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手机铃声,林远昊提着早点走了进来。
林岚说明缘由后,林远昊将早点放到林岚手上,说道:“我开车送你,你在车上吃。”
林岚朝他粲然一笑。
她赶到逯超群办公室的时候,这位IT高手早就端坐在电脑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门口。
“果然,有人急不可耐地赶来了。”
逯超群笑嘻嘻地把光盘拿在手上,讨价还价起来:“你这光盘里的宝贝,生生折腾了我好几天,可有什么好处?”
林岚有些好笑,回怼道:“逯超人,你身为公职人员,却公然索贿,还威胁办案人员,你这罪名可不轻啊。”
逯超群一脸嫌弃:“切,干了几天公诉,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人也越来越小气。”
林岚笑着把光盘夺到手中,朝逯超群扬了扬:“好了,两顿T骨牛排,外加一箱汇源果汁,行了吧?”
逯超群打了个响指:“成交。”
林岚拿着光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路小艾惊讶地问:“岚姐,我今早刚听赵处说你住院了,还约好中午一起去看你的,你怎么过来上班了?”
林岚道:“密码破解了,我们最后拿到了证据。”
路小艾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林岚顾不上和她一起开心,走到电脑前将光盘放了进去。
路小艾知道她急于了解文件的内容,识趣地不再打扰,到一边忙自己的去了。
打开文件后,林岚完全明白谢骏早上为何那样激动了,邮件里面的内容实在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资金类目Excel的清单中,不但资金流水金额巨大,令人咋舌,明细的内容更是超出了林岚的想象。明细栏中标注了各种古董和珠宝的名称,成交的币种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比特币、以太币和稳定币,资金流向的接收方信息显示,接收方多为香港和维京群岛等离岸金融中心。这些线索不仅有利于查证赵睿涉案的事实,也给将来打击地下钱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比特币钱包私钥的文件里面是一组12位的字符串,包括了各种大小写、数字和特殊符号,是典型的随机字符组合。林岚暗自咋舌,如果宋锦绣不提供这组私钥,用今天的技术破解12位的随机字符,差不多需要两个世纪那么久。
林岚点开日记扫描件,里面是宋锦绣多年来的日记扫描PDF文档。
人生其实短暂,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也不过尔尔。
1986年5月2日
天啊,我恋爱了!
他太完美了,英俊、家境好、成绩好。我理解不了,他这么完美的人为什么总是怀着仇恨,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妈妈让我离他远一点,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就瞧不起保姆家的孩子。
1986年6月27日
谁说我都不信,我只信他。妈妈告诉我一个秘密,他是被领养的。怪不得他说过他不属于这里。
在这里只有我能够理解他。
1988年8月31日
我就要和他在一个城市读书了,我太兴奋了。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够打扰我们,我的母亲不能,他的父母也不能,这就是所谓的鞭长莫及吧。我们终于自由了,可以在同一个城市毫无顾忌地相爱,不用担心四周监视、拷问的目光,我今晚怎么也睡不着,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1988年12月22日
晚上他从梦中惊醒,不停喊着冷,喊着救命,整个人被汗水湿透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他说伤害过他的人都会付出代价。我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愿意告诉我。恋人之间,也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吗?
1989年1月2日
今天的计算机编程课上,我出尽了风头。我用BASIC语言做出来的模型图惊呆了所有人。老师说,以我的天赋,加上努力,将来会成为这个领域的人才。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的父母应该不会反对我们了吧。天啊,我的心里为什么满满的都是他?我没有了自己,我的世界全围着他一个人转了。我现在只想早点放学,我要去找他,和他分享我的快乐。
1989年5月11日
那个满脸横肉的女医生一脸鄙夷地告诉我,我怀孕了。我该怎么办?马上就要参加竞赛了,我怎么去?我毁了自己,也会毁了他。我若是去坦白,他会怎么样?和我一样陷入不安和惶恐吗?我不能毁了完美的他。可我怎么办,怎么瞒得住!
1989年7月18日
他的父母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个暑假就像炼狱一样。我被拷问,被围攻,被他们污蔑成一个没脸没皮、处心积虑勾引他们儿子的坏女人。我可怜又懦弱的母亲,战战兢兢地和我一起接受炮轰。他们不是高贵的人吗?不是知识分子吗?嘴里怎么能够喷射出那样浸满毒汁的利箭,把我伤得体无完肤?我求他们,我母亲求他们,他那样尊贵的一个人也求他们,都没用!他们的心像铁石一样。
1989年7月22日
他的父母趁他不在,拉我去医院堕胎。我母亲如同一个濒死的母狼,亮出了她的獠牙,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豁出去拼命了。一个他们瞧不起的人,拼起命来,他们也害怕了,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恐惧,这么多天了,我才知道他们的表情除了高高在上的鄙视还有恐惧。
1989年8月28日
母亲收拾了行李,让我跟她一起逃走,我们要回潮汕老家。
书是读不成了,我也不想毁了他,我只能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1992年12月9日
时至今日,我早已心如死灰。可就在我已经认命了的今天,老天爷给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这个连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人,想一下都觉得奢侈的人,竟然出现在我眼前。他比以前更让人移不开眼了,褪去了青涩,穿着考究,好像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那么瞩目。
他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就像一个陌生人,也许他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如此刻骨铭心,可他早已把我忘记了。
1992年12月10日
天都没亮就有人敲门,是他,他闯了进来。
我觉得心脏都要爆裂了。他说他是来认我们的,不想让别人发现,昨天才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他现在独立了,在涵江市上班,有自己的收入,不用再依靠家里,今后会照顾我和孩子,他心里一直是有我们的。
老天爷,我谢谢你。
1994年2月3日
今天是小年,他在我家吃的团圆饭。
他说等他将来认祖归宗,再让羽儿改和他姓。
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给我讲了他的身世,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是被人害死的,他也差点被仇家害死,他说他要复仇,要我帮忙。我虽然害怕,可我还是答应了,这个团圆饭,让我觉得我们才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儿,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1994年2月4日
我安顿好羽儿,到镇上去买火车票。到了涵江市,我按他说的地点找到那个叫邹勇的人,说有个活儿,是去龙湾窑口帮人搬砖,下午就去。因为没几天就过年了,10天300元,先付一半。邹勇看到钱立刻答应了。
我回去后在出租屋里等了一晚上他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一宿都没有睡着。
1994年2月5日
他终于回来了,外套却不见了,冻得厉害。他洗了个澡,就说不放心羽儿和外婆在家,要带我去买火车票。我问他报仇了吗,他让我不要多问。
要不是为了羽儿,我真舍不得离开他。
1994年2月19日
他又来看我了,这次有了大安排。他说找到了几个“跑海船”的,要我和我妈带上羽儿去香港,免得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说羽儿是野种。
我妈说那“跑海船”的都是些偷渡客,外面有人叫他们“蛇头”,偷渡很危险。他说不怕,那些都是有经验的人,而且还没有过正月十五,查得也松。他给了我很多现金,让我们带去香港换成港币。我很担心,我听说这偷渡过去的人,是回不来的,这边的人想过去也难。我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笑了,说就算他不要我了,难道连儿子都不要。
他说他会想办法尽快来看我们的,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过去安顿下来就通知他。
1998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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