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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快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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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不下它的皮来了。当他们试着剥的时候,也只能硬把皮撕开,看见皮底下是像拧在一起的干绳索一般的腱子。

    这中间,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袋子土豆,于是他们就开始绝望地煮起这堆老牛筋和老牛骨头来,小灶上还在竭力用这个老牛骨头架子替军官们拼凑一顿饭,但是这也完全是徒然的努力。

    所有接触到这头可怜的牛的人——倘若这种怪物可以叫作牛的话——都不会忘记它的。而且以后要是在苏考尔战役中,指挥官对官兵提起里斯柯维兹那头牛来,看来第十一连一定会怒吼一声,举起刺刀来向敌人冲去。这头牛是这样地笑话,它连点肉汤也煮不出来。肉越煮跟骨头贴得越紧,成为硬邦邦的一块,淡然无味得像一个半生都啃着公文程式,一肚子卷宗档案的官吏。

    帅克在连本部和厨房之间当通讯员,替他们通风报信,让大家准知道什么时候饭可以做好。终于帅克告诉卢卡施中尉说:

    “长官,不成,那头牛的肉硬得可以去割玻璃。炊事员想咬下一口肉来,他把门牙崩掉啦。”

    这时候,决定最好还是在吃饭以前让大家先睡个觉,因为反正当天的晚饭不到第二天早晨是吃不成的。

    电话员楚东斯基在厨房里点着一截教堂里的残蜡,赶着给他老婆写一批信,省得以后麻烦。第一封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亲爱的妻子,我心爱的苞簪卡:

    现在是夜碗了,我不短地想着你。我的亲爱的,你望着枕旁空着的半边儿,也一定想死我了。请你原亮我由这个连想到许许多多的事。你当然知道自从开杖以来我一直在前线。我的许多伙伴受伤回家养病了,听他们说一回去知道有些坏蛋吊了他们老婆的榜子了。真是比死还难受。亲爱的苞簪卡,我这末写,自己也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告诉我说,我并不是头一个亲近你的男人,在我前边还有个克劳斯先生,我是不会这么写的。他就住在尼克拉斯大街。在夜碗,一想到这个拆白党可能跟你倒的乱,亲爱的苞簪卡,我想我可以当场把他的脑袋宁下来。多少日子我都没提这件事,可是我一想到他又会追你,我的心就疼,所以我干啐对你说,我不准我的老婆象个婊子那样乱荡给我丢脸。最亲爱的苞簪卡,原亮我说老实话,可是当心别叫我听到你胡闹的话。要是我听到什么,我就把你们两人都干掉,因为我什么都干得出。命也肯拼的。多多的吻你。问候咱爹妈好。你自己的托尼。

    另外一封后备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苞簪卡:

    这信记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一场大杖。我很高行告诉你,我们剩了。我们大盖打下十架敌人的飞鸡,和一个鼻子上长了个流子的将军。炮旦正从头上飞,打得最谨张的时候我想到你——最亲爱的苞簪卡,想到你不知做些什么近来怎样家中怎样。我永远计得我们一起去喝啤酒那回,你把我领回家去,弟二天你累垮了。现在我们又要开拔不能写下去了。我西望你没偷汉子,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可是我们现在又要出发了,多多的吻你愿你平安如意。你自己的托尼。

    写到这里,楚东斯基开始打起瞌睡。不久,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神甫并没睡觉。他在住宅里到处巡逻着,推开厨房的门,为了节省,把楚东斯基胳膊肘旁边熊熊点着的那截教堂的残蜡给吹灭了。

    饭厅里,除了杜布中尉谁也没睡觉。给养军士万尼克从驻在散诺克的旅指挥部收到一份新的关于供给的规定,正在细心研究着。他发现军队离前线越近,口粮发得越少。看到规定里有一条禁止在给士兵煮的汤里放番红花和姜,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规定里还提到骨头必须集中起来,送到兵站,转到师部贮藏所去。这条订得很模糊,没说清楚是人骨头还是其他被宰杀了的牲口的骨头。

    早晨,他们离开里斯柯维兹,向斯塔拉梭和斯坦布夫进发的时候,还把那头可怜的牛装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带着走。牛还没煮熟,他们决定一路上随走随煮。他们预定要在里斯柯维兹和斯塔拉梭的中途歇脚的时候吃那头牛。

    开拔以前,先发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就像痴人说梦般地对连队演说起来。他的讲词冗长,使大家感到比身上背的装备和来复枪还叫人疲乏。讲词里充满了这样一些深奥的道理:

    “一般士兵对军官的感情,使他们能够作出叫人难以置信的牺牲。至于这种感情是否出于士兵的真心,那倒没多大关系;事实上,可以说毫无关系,因为这种感情要不是出于真心,反正也是可以强制的。这种感情并不是一般的感情,里边有尊敬,有惧怕,还有纪律。”

    帅克一直是走在左边的,而当杜布中尉作起演讲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脸偏向中尉那边,直像他接到了“向右看!”的命令一样。起初,杜布中尉没留意,他接着说下去:

    “这种纪律,这种强制性的服从,这种士兵对军官强制性的感情表示得十分清楚,因为士兵跟军官之间的关系是很简单的:一个服从,一个下命令。我们时常从军事学的书里读到:每个士兵都应当把军人的直截了当,军人的简单明-,当作军人的美德来学习。每个士兵,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必须对他的上级军官具有深厚的感情。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必须是个完美的典范,具有坚定不移、万元一失的意志。”

    讲到这里,他留意到帅克那固定下来的“向右看”的姿势。他忽然心神不安地觉出他的讲词越来越费解,觉出士兵对上级军官应当有感情这个题目是条死巷子,他正着急找不到出路呢。于是他朝帅克嚷道:

    “你干么那么直着眼瞪我?”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命令,正像您亲自吩咐我的。您说,当您讲话的时候,我得盯住您的嘴。而且,也由于每个士兵都应当对他的上级有感情,执行他的一切命令,并且永远记住……”

    “你给我掉过脸去!”杜布中尉嚷道,“你不许再那么瞪着我,你这没脑子的笨货!”

    帅克就掉过头去“向左看”。他跟杜布中尉并排走着,姿势僵直得终于使杜布中尉又向他嚷道:

    “我正在跟你讲话,你干么朝那边看?”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您的命令,向左看哪。”

    “老天爷!”杜布中尉叹息道,“你真是个捣蛋鬼!住嘴,到后排去,我不要看到你!”

    于是,帅克就到后边跟救护班一道走去了。他慢慢磨蹭着,一直磨蹭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在这儿,大家终于从那头悲惨的牛身上尝到一点汤和肉。

    “这头牛呀,”帅克说道,“该当在醋里至少泡上两个星期。买这头牛的人也该当那么泡泡。”

    一个通讯员带着给第十一连的新的命令从旅部指挥部骑着马奔来。为了可以走到费勒斯丁,他们的路线又变了:不再经过沃拉里兹和散布尔,因为那边已经驻了两个波山的联队,再也住不下了。

    卢卡施中尉立刻下命令,吩咐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去替连队在费勒斯丁找宿营的地方。

    “帅克,你当心路上可别闹出乱子来,”卢卡施中尉说。“顶要紧的是,遇到谁都要规规矩矩的。”

    “报告长官,我尽力而为。可是今天早晨我打瞌睡的时候,作了一个讨厌的梦。我梦见在我住的房子的过道里有一个洗衣盆往外冒水,冒了一个通宵。过道都是水,结果把房子的天花板给泡起来了,房东立刻叫我搬家。可笑的是,长官,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在卡尔林,就在铁路桥的后边……”

    “帅克,我对你说,你最好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看看这张地图,帮万尼克找找路线。离开这村子以后,你们贴着右边走,一直走到一道河。然后你们沿着河走,一直走到第二个村子。从那儿再往前走,在你们右手会遇到一道小河,这河是前边那道河的支流。从那里穿过田野,照直往北走,就到了费勒斯丁。一定会找到的,你们都记得住吗?”

    帅克觉得他记得住。于是,他就照这些指示跟给养军士万尼克出发了。

    中午刚过去,田野给太阳晒得有气无力的。埋了士兵尸首的坑上没覆好土,迎风吹来一股腐烂的臭味。他们现在走到的这个地区,在进攻波里兹密斯尔的时候发生过战斗,好几个营的人都在这里遭到机关枪的扫射。河边几座小丛林里,可以看到炮火的破坏。一片片的平地或山坡过去都长满了树,如今只剩下锯齿般的树根子凸在地面上了。这片荒原上,纵横都是战壕。

    “这儿跟布拉格不大一样,”帅克说,沉默压得越来越不好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打完仗,这儿的收成准错不了。他们用不着买什么骨粉啦。整联队的人都在田里烂掉,对庄稼人是好透了。什么大粪也比不上这个肥。这叫我想起赫鲁布中尉来。他在卡尔林的兵营待过,人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因为他从来不骂我们,跟我们说话也永远不动火。有一天我们向他报告说,我们的配给面包吃不得,随便哪个军官听到我们居然敢抱怨伙食都会对我们大发脾气的,可是他却不然。哦,他才不呢。他只把士兵叫来,让他们围着他站着,然后尽量客气地跟他们讲话。‘首先,’他说,‘你们得记住兵营可不是个熟菜店,你可以买腌鳝鱼、油渍沙丁鱼和各种夹心面包,’他说,‘每个士兵应该有足够的头脑,懂得毫无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给。’他又说:‘你们只要想想,咱们是在作战哪。那么,一场战役打完,你们给埋起来了,不论你们死以前吃什么样的面包,对那块土地还不都是一样。’他说:‘大地母亲反正也是把你们拆开,连人带皮靴都吃掉的。什么也糟蹋不了。从你们的骷髅上头就又长出一片新麦子,那麦子又可以用来给别的士兵制造配给面包。那些士兵也许跟你们一样抱怨起来,不同的是,有人会给那些士兵戴上手铐脚镣,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关到哪一天,因为那个人有权利那么做。’他还说:‘所以我跟你们讲清楚了,我希望你们记住,谁也不许再到这儿来抱怨。’”

    帅克这时候望了望四周的景物。

    “我觉得咱们走错了路,”帅克说。“卢卡施中尉对咱们讲得很清楚。咱们得先上后下,向左拐完了再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接着再向左拐。可是咱们现在是一直走哪。我看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如果您问我走哪边,我想咱们应当走左边那条路。”

    到了十字路口,给养军士万尼克坚持说,应当走右边那条路。

    “不管怎样,我反正走左边这条,”帅克说。“我这条路走起来比您那条舒服。我要沿着这条长了玻璃草的小河走。如果您愿意大热天去逛荡,就请便吧。我要照卢卡施中尉给咱们指示的走。他说咱们不会走错的。所以我要穿过田野慢慢地走,一路上采点花儿。”

    “帅克,你别犯傻啦,”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从地图上你可以看出,应当照我说的走右边这条路。”

    “地图有时候会错的,”帅克回答说,他一面朝着山下那条小河走去。“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军士,您要是十足相信自己的想法,那么咱们只好各奔前程,在费勒斯丁见啦。您看看表吧,看咱们究竟谁先到。您要是遇到危险,就朝天空放一枪,这样我好知道您在哪儿。”

    下半天帅克走到一座小池塘,遇到一个逃跑的俄国俘虏正在那儿洗澡。望到帅克,他光着身子就跑了。

    柳树底下放着一套俄军的军服,帅克很想知道他穿起那套制服来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脱下自己的军服,把那个倒楣的光着身子的俘虏那套军服穿上了——那俘虏是从驻在森林那边一个村子里的押送队上逃出来的。帅克很想在塘水上照照他的尊容。他在塘边逗留了好半天,结果给搜捕那个逃跑的俄国俘虏的侦察兵发现了。侦察兵是匈牙利人,因此,尽管帅克一再抗议,他们还是把他带到赤鲁瓦的兵站去,在那儿把他跟一批俄国俘虏关在一起,派去修理通往波里兹密斯尔的铁道。

    事情发生得是这样突然,以至帅克第二天才摸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部分俘虏是住在一间学校教室里,帅克就用一条木炭在墙上写道:

    第九十一联队第十一先遣队连队传令兵约塞夫-帅克(原籍布拉格)在此睡觉。他出来是替连队找宿营的地方,却在费勒斯丁附近误被奥地利人俘虏——

    ⑴指奥地利国王,他同时是奥匈帝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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