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她抬起头,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当时才入神游,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觉得梨花是美的,但也仅此而已。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却忽觉心中一动,再仔细去品味,却什么都寻找不出。
只有一个念头: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仅此而已,她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落在他心中,再寻不得。
但他早该明白,是种子……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看,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甚至从未发觉。
她收回目光时,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
她有些沮丧,忽然问:“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
无晴想说,没有。
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
——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张开口,想说的话改变了。
他说:“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记私情,才能与天地同存。”
——活着,活着,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
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她困惑地问:“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总是到他说“与天地同存”时,他们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证大道、得明真相。
只有她一个人追问: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无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与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让天地众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灵蕴很惊讶地听着。
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问:“道君,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
他说:“不行。”
“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
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一脸不安地退下去。
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
“……可以。”
有人得了甜头,就会得寸进尺。
有人得寸进尺,还像再进一丈、百丈。
灵蕴就是这样的人。
何况她还有个朋友怂恿他。那个名为冲虚的年轻人比她早来须弥山几年,在无晴的认知中,是比较喜欢唠唠叨叨跟他说话的几人之一。
他好像觉得灵蕴与他很般配,很该和他结为道侣。
灵蕴是个单纯的、傻乎乎的龙女。她信了冲虚的判断,将自己烧成了一碰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围着他烈烈地燃烧。
“无晴,这个柰实好吃。”
“无晴,我新炼制出了九连环,你能不能解开?”
“无晴,须弥山能不能放烟花?我学别人做了烟花。”
“无晴,听说东边日出时有金乌绕日,我去看了是真的,我带你去吧?”
灵蕴真奇怪。
他是道君。天下之事他无不知,众生之事他无不明。
她将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一股脑地捧到他面前,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晴觉得,她真是奇怪极了。
名为冲虚的修士在某一天跑来,对他唠唠叨叨好半天,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条理可言。
无晴静静地听着,只听懂了一句:
“道君,灵蕴喜欢您,想让您开心啊!”
无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感到有些困惑,问:“我看上去像是不开心吗?”
年轻的冲虚拧着眉,认认真真打量他半天,最后很诚实地说:“您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区别。”
无晴点点头,觉得这个判断理所当然、完全正确。
“我不会开心,也不会不开心。”他平静地说,“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如此而已。”
冲虚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
“可我真的以为……唉,罢了。我去试试劝一劝灵蕴,让她别再叨扰您了。”
冲虚离开了。
无晴坐在梨花树下。这一回有些困惑的人成了他。
他想:什么叫不再叨扰?
(下)
灵蕴追着他,像一团燃烧不绝的火焰。
五十年里,无晴从她手中接过了数不尽的小玩意儿。她自己炼制的法器、玩具、丹药,还有她从哪里找来的奇怪的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就找了个箱子将它们全部存放进去,再将箱子埋到梨树下。
至于为什么是埋到梨树下……
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里。
有时她不是给他东西,而是带他去某个地方。
世间的景色他都已经看过。十余万年前他就已经走遍世界,后来高居须弥山之巅,什么景色什么变化他也都看过了。
但她要去,便去。
当金乌托着大日飞起、万物沐浴光辉而明亮时,灵蕴望着金乌发出了兴奋的惊呼。她看着妙不可言的美景,面色微红,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她在看日出。
无晴在看她。
他看着她,想:原来自己来看看这些景色,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的心脏在他的身躯里跳动,其中涌动着什么东西,仿佛随时可以溢出。
却仍然没有溢出。
就像当年一样。
回去之后,他望着须弥山巅的满树梨花,发起呆来。
灵蕴是要死的。他知道这一点。这一局棋是佛祖落下第一子,早在落子时就注定了灵蕴的结局。
他也默认了这一点,
但是,但是……
——活着。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要死。
他有点茫然不解地按了按心脏。
好像有一声早该在十余万年前就爆发出的悲鸣,穿透了重重时光和层层迷障,从无尽生死彼岸渡河而来,终于抵达了今日的道君心上。
“不要……”
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死。”
“灵蕴……不要死。”
梨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好像生命不安的颤抖。
无晴注视着梨花。
他听见自己道心碎裂的第一声细微的响。
那是灵蕴来到须弥山上的第五十年。
无晴独自坐在棋盘边,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最后他站起来,揽一坛清澈山溪水,再摘一片白玉梨花。
想一想,灵蕴喜欢甜甜的、有花香气息的果酒,无晴就又往里加了一些蜂蜜。
他拿着梨花酿找到灵蕴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蔫蔫的,眼眶也有些红,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可怜巴巴极了。
无晴有点懵。
他张开口,但不知道说什么。又一次。
他只能将梨花酿给她,说:“梨花酿。”
灵蕴红着眼看过来。
多少年的第一次,无晴居然有点慌。
他笨拙地说:“给你,很甜。”
灵蕴接过小小的酒坛,紧紧抱在怀里。
她盯着他,半晌后问:“无晴,你能对我笑一笑么?”
他看见她希冀的眼神。他想要完成她的希冀。
可是……笑一笑,那是什么样的?
无晴不会笑。他生来是个安静的人,不哭也不笑,疼了甚至不会喊。
他尝试着去做。好像很多人都觉得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是道君,他应该能轻易做到。
但是……
灵蕴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了。
她亮晶晶的眼神消失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坐在地上。
无晴舔了舔嘴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紧张的本能动作,也许后来他也并不明白。
他蹲下来,试图和灵蕴视线平齐。但她并不看他。
他更加困惑。
可不是困惑的时候,他有重要的事和她说。
“灵蕴,你把这坛梨花酿埋在你的住所,五十年后取出来。”他说,“到时候饮下去,能保你魂魄不失,也能指引你回到须弥山。”
“五十年后……魂魄不失?”她轻轻抬起眼,“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说:“届时我会告诉你。”
她垂下眼,轻轻“哦”了一声。
她只是“哦”了一声。
他却以为她答应了。
以往总是这样,他告诉她什么,她答应下来,这件事就说好了。
以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
为什么偏偏那一次……就不是了?
一年,两年。
五年,十年。
二十年,三十年。
灵蕴已经几十年没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了。
她也不再像烈烈的火焰,在他周围燃烧出明亮温暖的光。
更没有一样接一样平凡的小东西送来,没有请他同去哪里观景的邀约。
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曾经有的,现在都没有。
无晴站在山顶的梨树下,看着她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笑。
他看着她绕开了路,避免碰见他。
他也看着她和龙君越走越近,两人的目光越发亲昵。
他看着。都看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百年之期到来前,名为冲虚的年轻修士死了。灵蕴伤心极了,她捧着冲虚的灵魂,前来询问他是否能救他。
无晴问:“肉身破碎,不可重生。但能让魂魄入剑,化为剑灵。”
灵蕴为难了很久,最后问冲虚自己怎么选。
冲虚问:“能保留自己的意志么?”
他说:“能。”
冲虚很干脆:“那我当剑灵。”
他还很乐观地安慰灵蕴,说肉身是身外之物,只要意志不灭,他仍旧是自己。
灵蕴好受了一些,露出微微的笑。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笑。他多少年没有再看见她对他笑,更多少年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中仔细地看她。
而且冲虚的事说不定是好事。他竟然这样想,这样一来她也更能接受身死之后,以魂魄的形式回到须弥山,化为梨花花妖,然后……
长久地留在须弥山。
她曾问过他,能不能成为他的道侣,那时他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而这一次,他想用事实告诉她:可以。
——无晴,你这个傻孩子,你要说出来啊。
他说出来了吗?
他的确说了一些事。
他告诉她她的真实来历,告诉她她必须牺牲,也告诉她,请她在最后关头许下心愿,回到须弥山。
梨花酿能保她意志不失,愿力能让她魂魄修为都完整。
她还是灵蕴,只是不再是龙女。
他都算好了。
这一局棋,他早就下完了。
他只是……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最终她既没有喝下他给的梨花酿,也没有许下归来的心愿。
她最后的、全部的温柔都留给了龙君,许愿要和他来生来世。
他一剑毁了佛国。
他用百年下了一局棋。
他赢了,一切如他所料。
他该回到须弥山巅,重新闭目凝思,在天与地之间端坐,镇守这方世界。
他还像以前一样行事。
只是对着那一树瑟瑟发抖的梨花树站了很久。
最后他说:“天意如此,该是你活下去。”
一言出,万法随。梨树生灵,方有梨华。
他看着梨华的时候很难不去想灵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后来梨华转世成凡人,又修了仙道,总还是有几分灵蕴爱笑爱玩的影子。
无晴感到有些疲惫,但他想,这个结局也好。
他会继续在天地间,与众生一同存活。
他是最后的真仙,是道君,是天道——
无晴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站起身。
他手中握着冲虚神剑,面前是心魔的蛊惑。
——无晴,你想要灵蕴活下去,你想要一切重来……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谁活下去?
……他爱的人,他想让他们活下去。
一念起,心魔生。
他看着自己堕入深渊。
他挣扎过,他斩去三尸,他谋划一切。
可是不行。
——我想让她活过来。
——我想让她回来。
——我想要一切重来。
——我……
……究竟是谁?
冲虚剑灵悲哀地注视着他:“道君已死,你不再是道君。”
他也许真的不再是道君。
他可以冷漠地看着天地大乱、众生浩劫。
他任由须弥山崩塌,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他看着灵蕴生前爱重的友人、灵宠,依次面对死亡的来临。
甚至有妖族偷了几分灵蕴的愿力,用血脉流传下去,说那是什么“命运之力”……可笑的言辞,卑弱的力量。
他都只是冷冷地看着。
一切都会重来,一切今日都会不复存在。有什么阻止的必要,甚至他自己就在伺机等待毁灭一切的最好时机。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让她活下去。
他只剩这一个执念,哪怕要亲手杀死转世的她,他也绝不会犹豫。
但是,但是。
假如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做出多余的事?
分出的神念陪她在地球,看她经历过的种种。
给毫无关系的柳清灵埋下种子,希望她能破坏她和龙君转世的关系,可惜柳清灵是个蠢货,而她总是太聪明又太坚定。
他所希求的,究竟是……
当谢九蒙上双眼、舍去能力,想要逃离他的命运,却最终握住那一只风车的时候。
他所希求的究竟是前世重来,还是今生同在?
不知道。总是不知道,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始终自问。
当他面对谢九时在自问,当他成为沈佛心时在自问,当他面对每一个自己的时候……他都在自问。
——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九站在梨花树下,握着一只永远不再有的风车。
石无患拼命站在她前面,说你不要干涉她现在的生活。
在十万大山苍白的月光下,夜无心懒洋洋地说,他一生只能做一件事,即便是她也要退后。
世界在前行,时光不复回。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他看见灵蕴的幻影。
她在前方,留给他一个背影,而且没有回头。
她说:“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他伸出手。
“我只是……想说……”
“……活下去。”
从来不是天地众生,从来不存在天道化身。
从来只有一个人,他想要他爱的人活下去。
多少万年以前就是如此,多少万年以后仍是如此。
只是当他伸出手,每一次都太晚太晚,握不住过去而已。
无晴闭上眼。
谢九死了。夜无心死了。现在轮到他了。
想想其实有些趣味。他的三尸竟都不像他……
不。
谢九像他。
像到极点,有时竟让他恍惚分不清谁才该是无晴本体。
可是,这也都无所谓了。没有关系了。
因为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他最后的意识在无尽的明光中徜徉,一点点消散。
在消散之前,他好像瞬间看清了世上的每一个地方。
他曾守护这里十余万年前,又造成了累累灾祸。可终究,天地清风仍旧记得他,并且愿意在最后的时刻与他同在。
他看见雪原,看见苍山,看见无尽的长空上苍鹰翱翔。
看见繁华人世,看见欢笑与悲苦。
最后他看见一片平湖,一只扁舟。
有人摇动船桨,摇碎一池夕晖,在远去时唱着悠扬的歌。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