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复原的念头,确切地说,是他对这种私自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齿。
并且不甘。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认识83,要是他扫了,岂不是从开头就错了?
“你还是把通讯码给我吧,”他调出手环的投影键盘,蓝莹莹的一个热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着,伸到83面前,“按就好了。”
发车倒数两分钟的提示忽然响了起来,在这短促的铃声中,83没有多说,手指像是只在键盘上轻巧地划了一遭,陆汀差点以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来定睛一看,新联系人确实已经添加上了。
备注仍是一个编号,不过变成了条形码的后七位,cta983。
“我叫陆汀,叫我也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陆汀赶紧问。
“我们都是叫编号的,不像你们,”前排男孩又开了口,陆汀方才都快忘记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轻声说,“我们是双胞胎,但是异卵,所以长得不像,我们在一个学校不同班级,今天哥哥开家长会,轮到去我的班上听了……”
意识到自己的跑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83点了点头,算作对弟妹的补充,以及对陆汀的解释。
还剩20秒,广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请坐稳扶好,正确使用安全带——”
陆汀忽然哑口无言,他又瞧见83抬起眼来,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开邻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欢迎。
他却僵硬地转过身,自觉坐到了这三兄妹的后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擦过前方不足半米处,那漆黑的发丝和白净的耳垂后颈,心中顿时充满憾恨,他又何尝不想坐在那里?那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谁去抢他还得跟人急。
那为什么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怂,提前想了那么多话题,真要挨在一起,他却仿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尴尬笨拙坐立难安的模样,他才不想被83看见。
说到底还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碍事的羞涩?陆汀揉揉还在发热的脸,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随后美滋滋地摆弄起手环来,发送面罩使用说明过后,他盯着编号和通讯码的那两串字符从左到右地瞧,接着又是从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陆汀又靠上椅背,两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悦地和前排那位立起来的一撮乱发交流感情。
它跟着行车的节奏,时不时颤上两下。
大约十一点二十六分,大巴经过一条河,设计的就是两栖,此时也就像是行船水上。这条河叫作“撒克逊”,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据说是红,但陆汀只在资料片里见过,他对于这条河流的亲身体验仅限于在空中透过辐射尘层,模模糊糊地瞭望几眼。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码头旁边,要再往深处去一点,很大的一片街区。”r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里乌黑一片,陆汀只能看见些许错落房屋的影子。
“我们过一站就下车了,”r180也冒出脑袋,听得出来,她已经努力把嗓子放开,“警官,你要在哪里下?”
“我在你们下一站。”陆汀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你就是怂!事到临头往后缩!跟着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吗!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终点站?那一片超级乱,我都不爱去,什么医生会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图,而且别忘了,我可是警察。”陆汀瞪着他。
r179耸耸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着书包到车门口等着去了,r180低头跟着他,83也没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挂在腰带上,照旧提上妹妹的包,约莫两分钟后,领着两个孩子走下车去。
“嘿,再见啊!”陆汀站起来喊。
车门一关,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包括83可能回应的那一声道别。不过,大概本来就没有,车子启动前陆汀看见他的背影,已经走下车站了,连头都没有回。
没事,再见再见,还会再见。陆汀默念道。
在终点站下车时,陆汀头皮一紧,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手环显示体感温度是5度以下,在这理应比较温暖的八月。一同下车的只有三个人,各自走开,陆汀又一次独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视功能开到最高,至少聊胜于无了,又照着方才做好标记的地图,沿大巴线路原路返回。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里,难道要这么保持半瞎状态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过河,直到回到出发的车站骑上藏在廊柱后的悬浮摩托?陆汀当然清楚这不现实,最省事的办法是再找一辆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个电话叫人来接自己。
陆汀决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说。来都来了,他想在83成长的街区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见所闻不能说让他失望,只能说让他震惊——没有熟悉的高厦,也没有特区下层的小贩和行人,只有临时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纸箱似的挤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宽敞平坦的那一条。人们似乎都不爱开灯,也不爱出声,一切都是又黑又静,茫茫灰雾中,陆汀只能盯紧路面,时刻注意着耳麦里地图的提醒。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不到一半的路程,陆汀居然发现一具死尸,就在路边墙角靠着。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肤不再完整,有没有条码也看不出。陆汀没有再动他,深呼吸两口,沉着地拍照,记坐标,插入疫情监测针,再把数据打包上传总警署。
“officer ,我们已经收到您的报告,将尽快给出反馈。”
平克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亲切,但陆汀心里明白,这反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于这片区域的警情,警方的态度一向很消极。
但他能做的,的确也已经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开始难过,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讯码再倒着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许安慰。绕过一个堆满废旧家具的巷口,隐隐约约地,陆汀听到引擎声,警觉地摘下一边的耳麦,他眯眼向前看去。
确实有辆摩托在移动,速度不慢,向着他。
陆汀反手握紧枪托,贴着墙壁站定。十多秒后,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几年前的款式体积庞大,宽轮窄座大圆筒前灯,黑漆布满划痕。83骑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红色的、类似塑胶半身雨衣的东西,侧目看着他。
“你来这儿干吗?”陆汀喉头发紧,他想这一定是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在这条路上。”
陆汀觉得更离谱了:“所以你是来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谢的事吧,这里也没有医生,有话直说对我们都合算,”83说着,把腰后别着的雨伞摘下,映着摩托前灯,明晃晃地递过来,“先上车,换个地方聊,一会儿要下雨。”
“下雨?”陆汀握住伞的前端,电子管家并没有给他这样的预报。
“我的感觉。”83掸了掸后座上的灰,紧接着握住油门,手指搭在黑色的车把上简直白得刺眼。引擎轰鸣得更响了,好像马上就要开走,83依然那样一眨不眨地盯住站着不动的陆汀:“它一般都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