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热闹的川菜馆,宫保鸡丁、水煮鱼、油渣莲白、炒空心菜……李白知道杨剪喜欢这些,他全点了,还有一道没那么“川”的煎带鱼,据说是新鲜打捞的。操着重庆口音的老板还送了两罐豆奶,然而等菜的当儿,杨剪却没留在桌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走走。”
大概十分钟后,拎着一个纸包回来了。
而此时李白已经在拨号界面划拉了好久,杨剪刚走到桌边他就心虚似的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当地包食物爱用报纸,杨剪把那纸包搁在桌面上,李白一边抬眼看他,一边去拆。
香料味儿闻起来有点腻,脂肪味儿也是,它们一同冒出来,炸成焦红色的大虾和小鱼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报纸上还蓄了一摊褐色的糖水。
“哥,”李白倒吸口气,“你确定你要尝吗?”
杨剪点点头,盯着他,拎起筷子。听咬声还挺脆。杨剪从来都不吃虾头,但剩下那半截他吃得面不改色。
苍天啊,李白心说,我真没想到我还会碰这种东西。
他往自己那条鱼上洒了一大堆重庆海椒面。含进去,筷子拔出来,拳头攥起来,李白也开始细嚼慢咽,鱼骨和虾壳一样炸酥了,他想,谁吐谁是孙子。这回确实是大眼瞪小眼了,两人都坐得板板正正,李白眼角被辣椒面呛得发红,发湿,杨剪在尝试他的爆辣吃法之后表情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们都皱起眉头。
然后大笑。
上菜的小伙是当地人,步履匆匆地走来了,托盘里装的是一盘麻婆豆腐和两碗米饭。
“怎么样,杨老师,”李白在干掉第二只虾后开口,“比螺蛳粉和臭鳜鱼都牛逼吧。”
上菜小伙把纸袋往边上推了推,用菜盘取而代之,“ol!”他夹起托盘,对两人竖大拇指。
“ol”杨剪也给李白竖了一个。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又或许,那袋怪味鱼虾难逃其咎,晚餐虽然丰盛,两人的胃口却没好到哪儿去,李白本想打包,看看这三十度以上的室温,还是算了。坐船回去找车,离岸前路边的台湾奶茶店正在播放《一场游戏一场梦》,与对岸靠得越近,这歌声就飘得越远,占据听觉的变为另一种曲调。
是穆斯林的赞歌。即便这附近没有清真寺,每到黄昏礼拜时,大街小巷也会响起广播,更有人跟着念诵,掺杂呲啦杂音,听来却肃穆。
登上码头后李白四处看了看,没有急着去桥下开车,他拉上杨剪的手腕,往街角拐。
最后拐到一个露天市场。
这种被当地人称为za的超级市场什么都有,还没来得及收拾回家的摊贩铺在地上、浮桥上、船上,李白带杨剪横穿这些五彩斑斓。他们经过半人高的桶装红色香料,经过一地长得像紫黑色石头的盐块,经过糖铺,里面的砖糖跟糖浆是金灿灿的蜜色,经过水果摊子,那些果子被人挑拣了一天,散发出甜蜜疲倦的腐烂气,也经过一条卖刀的街,放眼望去,行行弯刀立在桌面上,与方才的胶片鱼场竟然有几分相似,是即将熄灭的天色中几抹亮眼的银白。
走过这一趟,李白买了一包糖,还突发奇想地买了顶假发,做工粗糙极了,折合人民币只要十几块钱。总有人头顶竹篮擦肩而过,篮子里什么东西都能装,甚至是一窝小母鸡,这是人家当地的一大传统,李白理直气壮地说这把自己头顶衬得太空了。
杨剪看弯刀的时候,他又钻进旁边的小药店,说要进去买点防蚊神药顺便照照镜子,再出来时假发已经戴好,齐肩的长度,配上他自己的碎刘海,都是一样漆黑,第一眼有点别扭,多看几眼又仿佛自然了不少。
简单的t恤牛仔裤,再加上那副身材,放在一个女孩儿身上,仿佛也没什么不和谐。
杨剪插起口袋,开始直视前方。
李白偏偏还要挡在他面前晃,兴冲冲问:“哥,我现在看起来像男的还是像女的?”
“都不像。”杨剪说。
“啊?”李白睁圆了眼睛,“我可以回去再化个妆……我没带化妆品。”
“咱俩太熟了,”杨剪看着他,“好看不就够了?”
“那就是说我很好看咯?”李白贴到杨剪背后,用假发蹭他的胛骨,“太熟了所以你很难客观评价我,除了我很好看。”
他跟长了犄角似的把杨剪往前顶,“我对你也一样,但除了你很好看之外,我还知道,你是男的。”
杨剪举手投降,等李白绕到前面看他,发现他在笑着。
于是李白立马又开心了起来,开心极了,他挽上杨剪的手臂,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za外的小镇已经开始燃烧,这也正是李白要杨剪在此地留到现在的理由。大量无处收留的垃圾堆放在街道边,火焰就是从中焚起的,这已经成为居民们处理废物的惯用方式。李白见识过许多次了,他也想让杨剪看看,各种怪味掺杂在到处乱飞的焦屑中,街边建筑刷有各色油漆的鲜艳墙体也早就蒙了层陈旧的灰,烫、混乱、污染、交叠长影、群行的人,这一切在火光摇曳之下生成一种不详的美感——这便是孟加拉国一个寻常的夜晚。
整条街道都被点燃了,通明一如置身一只巨大的纸灯笼,连卷上岸边的河水都被照出星点亮光。李白知道这些火焰会持续很久。
而他与杨剪就在这火焰中行走。
“有时候我觉得这儿根本不像地球上的地方,”李白把双肩包甩到左肩上背着,又去牵杨剪的手,一串小孩哄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在火舌上玩跨栏,“就……完全不像一个世界,太脏太怪了,但也太美了,但我们又确确实实站在这里。”
“你可以不用地球标准要求它,”杨剪眯眼望着一条路外的空地,那是他们停车的地方,“用你自己的标准。”
包括我的老虎吗?李白想。
他顿时觉得杨剪说的很有道理。
而杨剪也确实把“见怪不怪”贯彻到了底——有堆垃圾就在他们的老丰田旁边烧着,可能是把发动机烘得太热了,没开出去多远仪表盘就有了高温提示。杨剪不惊讶,也不烦,找了个没那么多火堆的犄角旮旯,简单翻翻租车指南就把册子递给李白,“等几分钟吧。”他说,怕李白无聊的样子。随后嚼着绿箭下车,从后备箱翻出了工具箱和冷却液。它们也贴着机场所有物的标识。
李白也倒出一颗绿箭丢进嘴里,隔着挡风玻璃,他看着杨剪从裤兜拎出眼镜戴上,掀开车前盖。很快就有小孩来围观了,先是装作不经意路过,接着就是呼朋引伴,李白下车,挤到最前面,他也要一块围观。
可惜杨剪修得太快,小孩们没看尽兴,李白有关半路抛锚风餐露宿的幻想也还是没能实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满街火堆如旧,拥挤依然,摇下窗子让热气冲进来,那感觉就跟亲身拍丧尸片似的。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时李白递出几枚硬币,换回来两杯柠檬汁,喝完了还得把玻璃杯还回去,他一手举着自己的一手给杨剪喂,还没喝完呢,炸雷一响,暴雨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老板拿回杯子就推车收摊了,许许多多类似的小车一时间都挤到路中央,街灯闪烁,火堆也纷纷被浇得气息奄奄,场面一度比丧尸片还混乱。这拥堵一时半会儿是肯定停不下来了,插空钻出去都不现实,杨剪看了看李白,李白也看了看他,关上车窗,李白从包里摸出刚买的防蚊神药给杨剪喷上,车里顿时充塞起一股浓烈的柑橘味。
“以我多年挨叮经验,这是东南亚最强。”他说。
“谢谢。”杨剪可太讲礼貌了,还帮他把挂在耳环上的假发别到了耳后。
“……哥,”李白的脸颊被指节刮到,已经有些发热,“咱们今晚随便找个地方住吧,雨再下大点就危险了。”
“随便住更危险啊。”
确实,外国人住黑店被抢劫的案例在此地层出不穷。
“但一直是你开车,我怕你累。”李白又道。
“还可以。”杨剪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抓紧机会往前挪了一小段。
荒郊野岭,漫漫长路,对他们来说确实不陌生了。
李白最终道:“如果遇到老虎怎么办?”
“你不想遇到吗?”杨剪笑起来,笑得李白也没办法了,双手扶在车座靠背上,他凑过去亲他的脸颊,雨声中依稀可以听到赞歌在响,很微薄,大概是哪家的广播忘记关掉,雨刷器在玻璃上吱吱扭扭地擦着,乱光洒进来,堵在车前的人群怎么样了,李白的余光看不太清,他同样不知道外面的人能否看清自己。至少这个吻放在这里会被归为完全的不洁与不伦,假发就是仅有的伪装,可他还是去做了,可杨剪在目不斜视地挪完车后冲着突然窜到前面险些撞人的皮卡按了两声喇叭,也仍然没有要他停止——杨剪把他挡脸的假发扯了,虎口掐上他的下巴,吻他的嘴。
“哥……哥哥,其实我想开房早点做·爱。”喘息间李白坦言。
“再想会儿。”杨剪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脸。
后来又有大概四个小时花在路上,下着雨,杨剪明显谨慎了许多,只走地图上显示的路,李白也一直撑着眼皮跟他搭话,避免他疲劳驾驶,到地方已经是后半夜了。
雨淅淅沥沥,好比漏斗里最后几滴。
提前跟保安打过招呼,两人顺顺利利地进了片场,路过男一号房前却瞧见灯火通明的,一群人聚在那儿,祝炎棠助理的车挡了外面的路,李白就下车进院找他挪,正好趁着人多再介绍介绍杨剪。
李白知道自己只用说句“这是我哥”,就会有一堆人起哄鼓掌。那干脆把手拉上吧?他可是第一次带人进组,要是有人还不清楚哥哥放在他这儿是什么意思,见色起意想要勾搭,那就不好了。
慢慢走近,他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
昙花居然开了,盛开,统共三朵。大明星穿了件颇具海岛风格的花衬衫,懒懒掐了烟,坐在花盆旁的台阶上与快门声中,垂眼看那雪白花团,又对着围观众人露出笑容。
当晚这组照片就被祝炎棠工作室发出,转到了李白只关注菜谱和acg相关的微博首页。
李白不明白杨剪和他说的“再想会儿”是多久,足足两个晚上过去了,那人和他睡在一个屋子里,却是上下床,他独自躺在自己以前放箱子的上铺里;他也搞不懂杨剪跟祝炎棠是怎么凑到一块的,重新开机的头一天他忙得焦头烂额,下班前还跟团队一块被导演叫去谈话,要聊聊男主最后死亡那一幕,造型要怎么弄才最有美感,最后硬是让他在自己手臂上现做了三道假伤口作比对。等他忙完这一切,往t恤外套了件衬衫,打着哈欠往厨房走,忽然瞧见路尽头的低矮断崖上并排两个人影,背朝着他,大概正在看海。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背影都是他能一眼认出的,站位保持了一定距离,但绝不是偶然——祝炎棠侧着脸,好像还在说话。
等他爬上这道长坡,跑到那里,杨剪已经先一步去了厨房。李白喘匀了气儿,侧目看着几块太阳能板外的那座小房子,却没急着进去,“我哥去厨房干嘛?”他转头问。
“帮忙杀鱼,”祝炎棠放下烟杆,“他很在行。”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李白眨眨眼睛。
“杀鱼啊。”祝炎棠笑道。
李白转身往厨房走去。
“哎!”祝炎棠叫住他,“当然是在聊你啦!你哥觉得你长大了。”
李白差点一口气呛住,这绝对不是杨剪会说的话,“谢谢剧透。”他回头冲祝炎棠微笑。
“不客气不客气,”谁知祝炎棠也跟了上来,跟他一块循着鱼腥味走,“对了,那只老虎,你最近又看到它了吗?”
老虎怎么会在离人类这么近的区域频繁活动。
在李白开始试图相信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猫仅存在于自己的幻觉时,祝炎棠却说,他摆在道具花圃里的昙花丢了,三朵枯萎的花全都不见,盆也碎了,旁边的土地上有几个大脚印,昨晚被雨冲得辨不出形状,但他觉得它们属于那只虎。
猛兽为何偷花儿已不可考。
或者只能说……幻觉也是会传染的。
那天洗漱之前,李白对杨剪提起这件事,他其实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传染你?而杨剪却只是放下kdle,看了眼他嘴里叼着的面包,表情似有不满。
李白念着这眼神,花了一晚上回过味来,辗转反侧的,天色刚一泛青他就从自己的上铺爬下去,蹲在床边,在背包里翻找。每个动作都放得静悄悄,生怕把杨剪吵醒似的,可是刚把东西找到他就爬上了杨剪的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