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脸上疏瞬点亮,像是洞口溶进来的晨辉:“姐姐来了!”
月十九放下手中的食袋,问:“哪里来的树枝?”
冼邺努努嘴:“一人无聊,喏,外边新长的紫檀木探了进来,我就掰了一小段。”
他说着,手下却在不停地摆弄,除去多余的枝丫,那根紫檀木枝已经被他修理得整齐对称。
看着他掰断最后一截多出来的枯桠,月十九蹲下身子,道:“怎么了?看不习惯?”
冼邺将左手往身后藏了藏,道:“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修理掉罢了。”
月十九凝神看他一会儿,侧过头道:“你看看我的耳朵,有什么不同?”
冼邺停手,抬头望去,正见月十九左耳处留下一缕发,遮住了她的耳垂。
“你拨开看看。”
听闻月十九言语,冼邺真的抬手分开那绺发丝,月十九光洁的耳朵露了出来,而耳朵之下,无有耳垂。
“姐姐,你的耳朵...”,冼邺有点儿吃惊,低声道。
“天生的。”月十九肃静的脸上难得笑了笑,道:“有些人嫌多,有些人么,却干脆没有。哎,好生苦闷!”
冼邺愣了愣,倒是噗嗤一声笑了,指了指月十九的脸颊道:“姐姐的梨涡,也少了一个呢?”
月十九两手一摊,状似气恼道:“可不是,两边不对称,所以我很少笑的。”说罢不经意拿开他手上那根无比齐整的檀木枝,点了点自己一边的颊道:“要不,用这东西戳一戳吧?说不定有生之年还能凿出另外一个梨涡来!”
“噗,不对称也挺好的呢!”
冼邺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两个月来,他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笑得畅快。
笑罢他定定望向月十九,将她分散在耳畔的绒发挽到耳后:“姐姐,你多笑一笑吧,你的笑,真的很美。”
月十九怔了一下,低下头,睫毛的阴影打在脸颊上,看不清表情。
她抬手又在洞口折了一段更粗的树枝,道:“这样吧,洞中无聊,我教你做一样东西,这紫檀木便是做这东西的绝好材料。”
冼邺看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只簪花银镖,用锐利的那一面轻轻剐蹭木料,不多时,一颗小小的、有点儿粗糙的木珠便在她手上绽开。
“哇,姐姐你手真巧!”
冼邺眼里光簇闪闪,仿佛一下,他又是那夜床前被胁迫着的孩子了,开心地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银糖。
“要不要学?”
“嗯!要!”
洞里一点点的光就打在四只手上,不知是不是错觉,簪花在女子指尖游走,冰冷的银色光芒居然有了些微暖意。
*
......
终究是被人发现,她私自放走了日兆国的遗孤。
草木皆兵的月琉王勃然大怒,处她鞭刑,剔除她将军职位,让她交出敌国余孽。
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冼邺同她说,他的父皇让人替作他去了火祭。
多多少少,日兆国王还是对自己的子嗣心存不忍罢?
可,她的父皇呢?是否也会一样,对自己心存不忍吗?
胳膊粗的长鞭执在满脸横肉的壮士手里,抽在她身上,一下又一下。
身旁的副将哭着求她:“公主,交出来吧!你这样下去,会被打死的!”
毒门谷所出,她一贯杀人如麻,从不婆婆妈妈。她也不知自己怎的会留下冼邺这个祸患,或许是,假若一个人曾经挨饿受饥,待他日手有余粮,再看到食不果腹之人时,总是不忍伸出手去。
她想到了洞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也许正探头盼着她去。
今日,该给他送食粮了。
她一把握住了落在身上的鞭子,闷哼一声,缓缓开口道:“好,我交!”
黄昏中颓败的金色染上石壁时,月十九再度攀上悬洞。依旧是一身素净,但身姿却没有了往日的蹁跹。
她扯了一块白罩衣胡乱搭盖在身上,一进洞口便说:“你快走!这里被人发现了!”
冼邺睡梦中揉了揉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月十九一把捞起,攀着铁索滑下了悬壁。
风吹得很大,将月十九的白色外袍吹起,翻开她里头的贴身衣物。
是一身干练的白色武衣,冼邺却看得明明白白,上头全是一条条的红黑色印迹,若不是鞭子抽到血肉里,是不会有这么明显的伤痕的。
“姐姐你...”,关切的话语还未出口,他就被月十九一把推进了峭壁下的河水里。
河流湍急,冲得他睁不得眼,冼邺只听见她最后一个字:
“走!”
*
冼邺被救起后,日兆的乌衣卫找到了他。
又是数年,他成功地集结日兆遗民,复辟篡位,收复月琉、南胥等地,改日兆为大晁,正式登基。
“启禀陛下,当日屠杀我皇室的月琉人,全部俘获归顺;领头的将军、副将等一众,也被月琉王献给陛下作礼。”
冼邺坐在金銮宝座上,手中摩挲着一颗小小的暗黑色的珠子,珠子圆润小巧,发着幽幽质朴的光。若不是请上好的工匠打磨过,那就是被常年握在手心里,变得光滑平整了。
金色冕旒遮住了脸,金色宝座上的他缓缓开口:“让你找的人,有消息了么?”
乌衣卫拱手:“回陛下,无。”
他有些乏地道:“那,便都处置了罢。”
乌衣卫应声退下。
他看了看手心的珠子,轻轻唤了声:“月食姐姐,你...在哪儿呢?”
*
按大晁立法,月琉遗族归顺,可免一死,但当日屠城的凶手既然被他们的王亲手奉送上来,那便都处以剜心之刑罢,倒挂在城门之上三天三夜,算国祭,用以抚慰先人魂。
冼邺想,这样,便也算是不负父王母后恩泽了。
三日后,士兵正在城门侧清理,天气渐渐热了,这些尸体再不处理掉,恐是要发臭。
六月的风裹着炎气,平白使人生出烦躁。冼邺走到城门下,高耸的城门上还有一具女尸没有放下来,身量瘦小,白衣飘飘,倒是叫人看了有几分不忍。
“放下来吧,好好敛了。”冼邺对身边人说。
那乌衣卫有些窘道:“陛下,我们方才弄了好一阵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具尸身卡得很紧,便是费了好多力气都没有...”
这厢还未说完,那厢就听见叫唤:“弄下来啦!弄下来啦!”
就见几个士兵将那具女尸抱了下来,扔在地上。
冼邺逆着黄昏的光,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旁的乌衣卫忙道:“陛下别,脏!”
他话还未完,就见冼邺矮了身子,拨开女子脸前凌乱的头发,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已经看不清容貌。
冼邺再翻转女尸的头颅,手分开乱发,看到女子耳垂时,手不住一顿。不知是不是错觉,乌衣卫竟然看见自家陛下的手抖动得厉害。
乌衣卫晃了晃头,确定自己没看错后,轻唤了声:“陛下?”
冼邺的嘴张了又张,却似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最后沙哑着问:“我叫你们找的人,你们找到哪里去了?!”
这声音里的颤抖与怒意压都压不住,乌衣卫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又有些害怕,怯怯地道:“小、小的确实一直在查!临近几个藩国都查了,确、确实没有一位姓月名十九的姑娘啊!”
冼邺又问:“那这又是谁?”
乌衣卫看了看地上躺着发白的尸体:“这、这是月琉的女将军,户籍上写的是聂氏莼桑,后来被贬做庶民,当、当日便是她帅兵,攻入日兆的...”
乌衣卫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不敢再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说得,哪句说不得,只站在哪里瑟瑟抖着,抬起一点眼皮来,居然看见他们的王踉跄着将这具女尸抱起,跌身走进了王宫。
*
“他们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秘术士。”
冼邺眼里毫无光彩,张合的唇上都是皲裂的皮肤。
“我不是秘术士,你说的复生,我做不到。但你说的定魂,我却可以。”
回答她的女子一袭白衣,眼角有一颗浅浅的泪痣。
冼邺道:“那么请你,帮我将她的魂魄定住。”
白衣女子道:“我已用冰心术分别冻结她的身心,身心分离者,魂魄暂留世间。”
冼邺道:“有劳了。”
白衣女子神情似是不忍,又道:“你这样,她是不能轮回的。”
冼邺道:“我只要她等一等,等一等我。待我料理好身后事,我就同她一齐,回去镜山。”
白衣女子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面古铜色小镜,小镜浑圆,却是发着琉璃般的光。
她道:“这是无心镜,本是灵物,可保心神凝聚,我现在将之予你,你将此镜放置在她的身边。”白衣女子顿了顿又道:“记住,此物不可落于旁人手,恐生事端。”
冼邺点点头,白衣女子转瞬不见,过处落下一片晶莹的雪花。
*
世传,大晁高祖冼邺,以冷兵器一举定了江山,从此天下一统。
但当百姓的日子趋于平凡安稳时,这位手段雷厉的君王,却似是疯了。
他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寝宫里,整日整日地不出门,日日钻研雕工,日日茶饭不思。
一日清晨,入内洒扫的婢子入了龙乾宫,看到他们昔日的君王暴毙在工艺台上的时候,“啊——”了一声,却也没有太多惊讶。
高祖这个样子,一年又余,魂归离天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大家都不知道,为何他薨逝时,手上戴着两串质地光洁的紫檀木珠,一串八颗,一串九颗。
“可不是,两边不对称,所以我很少笑的。”
“不对称也挺好呢。”
“姐姐,下辈子吧,如若有下辈子,我不做大晁皇帝,你不做月琉将军,我们一齐回镜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