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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小珂知道季文竹原来和庞建东好过,所以季文竹在这地方与小珂邂逅多少有些别扭,好在小珂正忙着照顾刘川的奶奶喝药,和季文竹之间并无交谈或彼此默视的时间。季文竹给刘川奶奶送了些安慰祝福的问候,离开时才后悔忘了给老太太送些水果和补品之类的礼物。

    那天季文竹走出刘家时天已黑了,街上华灯璀璨,车水马龙。她站在街边,想想今晚又要一人吃饭,心里不免想念父母,也有点想念刘川。一辆出租在她面前试探着放慢车速,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可直到她一只脚跨进了车子,也没想好今晚该到哪里去过。她脑海里无序地划过一首半熟不熟的歌曲,忘了是谁唱的:“寂寞的我,行走在孤独的旅途……”青春的孤独多么难耐啊!那歌词让季文竹心酸起来,觉得自己离家北漂,个人奋斗,其中的甘苦,有谁清楚?

    她当然也不可能清楚,这时候的刘川,正坐在一辆拉煤的大卡车里,昼夜兼程行驶在黑暗的外省公路,开始了一个更为孤独的旅途。

    在刘川跟随单成功隐居秦水的一周之后,老范来了。

    他和儿子小康一起,带着些酒菜,来到单成功一家住的小院,七碟八碗地摆了一桌。两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互碰,边吃边聊。主要是两个长辈聊他们的那些经年往事,老单的老婆和几个晚辈只是闷头听着,很少插嘴。一瓶说不清真假的泸州老窖下去,老范的脸最先红了,他问单成功:老单,你这次出事,你自己说,我范本才够不够义气?老单说:当然了,你是大哥,我但凡有三长两短,就得靠你。要不我当初怎么把老婆女儿都托给你了。老范说:你老婆你女儿在我这里,我绝对一点不亏她们。你给的那两万块钱,早就花没影了,你去问问她们,我啥时少她们一碗热乎饭了!单成功双手举杯:大哥,我就大恩不谢了,你容我缓过这口气来,我一定加倍回报。我报不了,我儿子我女儿,接着报。老范说:好啊,那我可就等着啦。他和老单碰了杯,又碰了刘川和单鹃的杯,然后一仰而尽,喝罢笑笑:报不报的,不知道哪辈子的事呢,我这人做事凭交情,只问耕耘,不求收获。倒是我现在有点难处,你要是不多心,我就跟你说说。老单应了声噢,且听他往下分解。老范也不绕弯,上来一句:我现在没钱了!冲我要饭吃的人太多,我养不住他们,他们怕是要造反了。这年头不给吃饱了谁能跟你!老单马上做出深明大义的样子,说:那是那是,这我都懂。你说吧,兄弟能帮你什么忙吗?要不然,我们带着孩子到别处走走,至少给你省几份口粮。等你做大了,不在乎这点小钱了我们再回身投奔过来,你看怎样?老范摆手:哪的话,你现在往哪走,到处都在抓你,你可别大意了。老单你是我兄弟,你老婆是我弟妹,我就是再苦,你俩的这口干粮,我省不下。单鹃呢,跟我儿子感情不错,我儿子愿意养她,我管不着。老单你现在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到处找活干去,你就在家藏着吧,现在出去不得。我看你就别让你这干儿子整天这么闲着了,让他也出去挣点钱吧,年轻轻的,别总让别人养着。

    老单看看刘川,刘川没有说话。老单又看看老范,看他像是认真的,便说:“好啊,你当大伯的就给他找个事干吧,他年轻,吃点苦没啥。”

    老范说:“我这儿的事,都在小康手上呢,就让他跟着小康干吧。”

    小康并没去看刘川,他抬眼去扫单鹃。单鹃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却让单成功抢先挡了:

    “好啊,小康比刘川大几岁,就算是刘川的大哥吧。小康,刘川人生地不熟的,以后你费心多给他撑着点,省得让人欺负他。”

    从这顿饭的第二天开始,刘川就跟着小康到城外的小煤窑挨户收租去了。单鹃大概从小康昨天的眼神里察觉出他对刘川的敌意,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出城,说是跟他们一路玩玩去。

    刘川无所谓,小康当然也不反对,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往城外去。

    刘川这下算明白收租是怎么回事了,收租就是到处砸窑打架,否则租是收不上来的,所以去的人必须要多。只要小康出马,前呼后拥的这一帮喽啰,总共不会少于十几个人马,而且多数看上去身强体壮,少数瘦小干枯的据说手段更狠,更是敢下手敢玩命的家伙。

    头两个窑的租金收得还算顺利,窑主没多啰嗦就把现钱交了。到第三个窑时窑主不在,只有几个挖煤的短工,个个脸上黑得只剩下两个眼睛窟窿。窑主不在收不上钱,小康们除了撂下两句狠话,也别无他法。

    小康他们挨个收钱,刘川就在一边跟着,既不插嘴,也不帮腔。和窑主真正的冲突是在第四个窑口,小康和窑主吵了两句便下令动手,他的手下一哄而上一通暴打,连上来劝阻求饶的几个短工也没放过。除了刘川和单鹃之外每个人都上手了,刘川从旁观察单鹃,发现她对这种暴力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而且熟视无睹。

    第一天他们又转了几个窑口,收了几户租金,打了两个窑主,还有两个窑主没有找到,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回来的路上小康请大伙儿在小饭馆里吃饭,饭间挑衅地问刘川吃得香吗?刘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心地应了声:还行吧。小康用北京腔学着电视广告里的语言:你是吃嘛嘛香!刘川这回没答话,单鹃倒接了句:你请客,人家吃得香还不好吗?她问其他人:你们吃得香吗?大家都应景地说:香!香!小康冷冷地说:人家吃得香是人家干活累的,他今天干什么来了,逛景来了?

    单鹃说:“你们打打杀杀的人家又不会。”

    小康说:“吃饭会。”

    单鹃说:“吃饭也得慢慢学啊,你一生下来就会吃饭?”

    小康说:“我们家狗就没学过,天生就会吃!”

    单鹃说:“狗是狗人是人,我到现在还不会吃饭呢!”

    小康说:“你一辈子不会吃饭都没事,我喂你。他不会吃可就得饿死了,谁喂他呀。”

    单鹃说:“我喂!”

    小康说:“你喂他?连你都是我喂的。”

    单鹃说:“不愿意喂你就别喂。”

    小康和单鹃急一句慢一句地斗嘴,小康的手下悄悄看着他们,也悄悄地瞟瞟刘川,没人劝架,没人插嘴。

    刘川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死活没有一点声音。

    刘川后来跟我说过,他那时不恨小康,他恨的是景科长。

    还有那位后来一直没怎么露面的林处长,是他们平白无故把他拖进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案子。要不是陷入这个任务至今无法脱身,他现在早就白天到万和公司发号施令,晚上听季文竹发号施令,轻轻松松地当老板,幸幸福福地谈朋友了。他犯不着坐到这种肮脏的小饭馆里,和这帮地痞流氓吃一锅糙饭,还得听他们挖苦奚落,还不能跟他们急眼。因为跟这种人急眼就得准备好跟他拼命,至少拼个头破血流,万一瞎一只眼或者破了面相,季文竹哪里还会要他?季文竹早就说过,她说刘川你除了这张让女孩喜欢的脸你还有什么本事呀。其实季文竹喜欢他的脸让他挺高兴的,总比喜欢上他的钱好得多了。

    再说,和小康翻脸打架肯定会影响他在秦水的生存,影响生存就势必影响这个任务,他虽然怨恨景科长但这个任务还得善始善终。再说,按钟大的说法,他现在还是天河监狱的人,天监对他一直不错,钟大对他也一直不错,他不想让景科长他们找监狱领导投诉他去,他不想他们总把钟大搬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他估计这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再过些天如果还没动静,就是他拖得起景科长他们也拖不起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切都忍,慢慢熬到结束的那天,熬到天河监狱给他公开平反恢复名誉让他光荣退役那天为止。原来他还估计天河监狱为这事怎么着也得给他记个功或者至少给个嘉奖什么的,现在想想无所谓了。他以后自己开公司办企业,要不要那张纸真的无所谓了?

    那一阵刘川天天随着小康出去收租收费,看他们欺行霸市砸窑打人,跟着他们晃着膀子招摇过市……有时,也和他们一起,让欠钱的窑主请客,在饭馆里大吃一顿。无论小康怎么讽刺贬损,刘川的表情总是呆板不变: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遇有打人骂人的差事,他只是作壁上观,不发一言。

    他的这副样子,单鹃原本无所谓的,但时间长了,不能不受小康的影响,觉得刘川一个男人,这样也太窝囊了。后来看到小康那帮虾兵蟹将也开始没大没小地调侃刘川,单鹃的心里就开始向舆论倾斜,虽然明面上依然维护,私下里却忍不住唠叨:“刘川我知道你有文化,有文化你也是个男的,你不为自己挣把脸面,你也为为我吧。我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也做一把给他们看看,小康说你是孬种,你就做回好汉给他看看,你横一回我的面上也好看一点啊。”

    刘川看她,问:“你让我怎么横啊?”

    单鹃说:“他们动手的时候,你也上去帮他们一把。”

    刘川说:“你让我打人?我妈又没教过。”

    单鹃说:“哟,妈妈的小宝宝,你刚才拉完屎你妈给你擦干净了吗?刘川你别跟我装正经了!你没胆就说没胆,找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刘川说:“对,我没胆,行了吧。”

    单鹃第一次被刘川这么顶撞,显然委屈透了,狠狠地说了句:“没胆滚!没胆别在我面前装酷!”

    刘川没滚,单鹃自己倒转身跑了。刘川望着她背影,顾自叨咕了一句:“谁他妈装酷啦。”

    老范的势力范围和活动范围,通常只在秦水城南,很少染指城南以外。但偶尔,也会因为追讨一两笔数额较大的债款,出击周边。离开秦水的活儿刘川一般是不去的,因为他的任务是监视老单,所以不能走得太远。唯一一次远足是去秦水以西七十公里外的隆城,隆城有个酒楼让老范的施工队做过装修,因为质量不好至今未付尾款,尾款也有两万多块钱呢,所以范小康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带一彪人马,讨伐隆城。走的时候到小院这边来叫单鹃,说隆城的小商品城又来了好多新款女装,一件华伦天奴的短衫才二十元一件,当然是假的,假的也值啊。小康说,如果要到钱的话就给单鹃多买几件。如此一说单鹃当然要去,而且,当然还要拉上刘川。

    单鹃拉了刘川,上了小康开来的车子,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已经坐满了准备打架的喽啰,只有小康身边的座位,还为单鹃虚席以待。可单鹃一上车就让后排的两个喽啰挤到小康的座位上,自己则拉着刘川并排坐在了后面。因此这一趟隆城之行从一开始就让小康心中不爽,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肯出师未捷就为个座位的事与单鹃红脸。

    尽管那天要账要得十分顺手,小康那帮人在那家酒楼的厅堂里散开一站,老板就乖乖地掏了银子,但小康脸上依然难见笑容。他大概在想他们以前到秦水以外的地方要账,刘川从没来过,偏偏这次有了单鹃,他就来了,简直就是个不干硬活专吃软饭的家伙。那天要完账他板着脸带单鹃去了隆城的小商品城,小商品城是这一带有名的假货集散地,各种国际顶尖品牌无所不有,外表足以乱真,而且便宜得让刘川大开眼界。他在里面走了一圈,真觉得自己过去总去北京的燕莎、国贸和王府地下买衣服,实在有点愣充大头。

    小康这次虽说心里郁闷,但并未食言,还是给单鹃买了不少好看的衣服,虽然总共也就六七百块钱的东西,但几个喽啰帮忙拎着大包小包,让单鹃觉得满载而归。逛店时小康故意当着单鹃的面质问刘川:哎,单鹃对你不错你怎么不给她买点东西?刘川厚着脸皮说:我哪有钱。

    逛完市场就到了晚饭时间,晚饭时单鹃就在餐馆的卫生间里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衣服,这衣服把她的脖子和肩部暴露得极为性感,这衣服使单鹃还没吃完饭就命令式的让小康饭后带大家去隆城的OK夜总会去看演出。单鹃很少主动要求小康做这做那的,所以一旦开口小康当然应允。OK夜总会和隆城商品城一样,是这城市的一大特色,方圆百里都很有名,除了坐台小姐来自全国各地之外,还有大型热力演出夜夜爆棚。这一天小康他们进去时包房都已订满,他们八九个人就在散座观看演出。单鹃看演出只是借乎其名,她真正的兴趣显然只在与刘川腻在一起聊天喝酒。

    她对刘川说了她从小到大的每一段经历,从小到大,遇到的每一件难忘的事情。比如她以前对刘川说过的她爸爸为了她去偷吃的被人痛打的事,这天就着啤酒又说了一遍;还说了她小时候不爱读书,总是逃学被她妈暴打的事情。她说她的大脑就是因为总挨她妈打骂而开发出来的,那时她为了逃学又不挨打想了很多办法,她甚至偷偷吞吃过洗衣粉伪装发烧生病。吃洗衣粉原本是想拉肚子,没想到肚子没拉反倒让她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后来这一招被她屡试不爽一试再试,她爸妈那一阵总为她的无名高热到处求医,弄得家里雪上加霜穷上加穷。但她不管,她只要不去上学,自己开心就好。而且她总是发烧,吓得她妈再也不敢打她了,可谓一举两得。刘川说:吃洗衣粉很危险吧,你不怕把肠子洗坏了?单鹃说:管他呢,我这人就这样,只要我痛快了,冒多大危险我都无所谓的。刘川眨眨眼睛,一时无话可说。

    没错,单鹃是个烈性的女孩,刘川以前看过她的手相,上面的纹路简单清晰,几条主线极其深刻。特别是横贯掌心的那条“爱情线”,深得几乎足以断掌。他还问过单鹃的星座,单鹃居然是天蝎座,吓了刘川一跳。刘川在书上看过,天蝎座是公认的最性感最浪漫的星座,由于同时受冥王星和火星两个星体的主宰,天蝎座易受幻想支配,总是和黑暗、危险、暴力和**结合。刘川是射手座,射手座下身为马,上身是人,弯弓引箭,昂首向天,主表面温和,内心激烈,暴力倾向也很明显。刘川对单鹃说过,和天蝎座最不相配的就是射手座,所以你最好躲我远点。单鹃对星座学一无所知,但饶有兴味,她问刘川:为什么不配?刘川说:射手啊,这还不懂,射手专门射天蝎的。单鹃心甘情愿地说:没事,你射吧,我让你射。刘川说:射手和天蝎,是一对冤家对头,射手射下了天蝎,天蝎掉在地上,砸死了射手。所以,射手和天蝎,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各不相扰。单鹃又问:天蝎座还有什么特点?刘川说:太执著,一根筋。单鹃说:那就不怪我了,这说明我天生就这么一根筋,你就等着瞧吧!

    小康刚给单鹃买完衣服,单鹃就当着他的面和刘川聊得如此亲热,亲热得如此开心,小康能不气吗?他气得脸色发青!小康报复的办法就是当着单鹃的面,张张扬扬地在邻桌要了个坐台小姐又搂又啃。可他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撮火,因为单鹃对他这边的动静几乎不屑一顾。单鹃是故意不屑一顾的,不但不屑一顾,而且用和他同样张扬的姿态和刘川碰杯、喝酒、说笑,她在一张窄窄的包厢座里挤着刘川坐,挤得刘川不得不钻出来说要上厕所。

    刘川上了厕所,没屎也在厕所的便器上干坐了二十分钟,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大厅的这段时间里,单鹃的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人不是小康,而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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