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了,既然已经开头了,你就是不问我也要说说。”
魏子旭抄着胳膊,凝视着倾着身子爬在垛墙上的他。
“当年在皇城,我想尽办法,倾尽钱财,还是让我找到了渠道。我不求高中,我只求在榜。”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回忆道:“审卷的收了钱,也确实办了事儿,我是榜上最后一位。”
魏子旭抽了抽鼻子,看着远处,漆黑夜里他什么都看不清,就像他现在有些看不清马几丰一样。他偏过头来,“你不是想要我问吗。好,那我就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他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为什么……(苦笑)因为我穷怕了。”
他昂起脑袋,“子旭你知道吗,从小时候我开始记事儿,到我进京赶考,我过了十几年我就穷了十几年。这么些年,我都是靠着你,靠着你父母活下来的。我到京城的时候,我为了活下去,运气好院寺施粥,运气不好我就只能……只能跪在地上乞讨。夜里我有时候睡大街,要是碰上金吾卫赶我,我就只能和狗一窝。”
魏子旭瞪着他,用拇指在鼻子下揩过,又抽了下鼻子,喘了口气,“这就是你舞弊的理由?魏几丰,你家是穷,可我从来都拿你当兄弟当朋友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
“可我瞧不起我自己!”他突然大声了,几乎是在嘶吼,“我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那你该发愤图强证明你自己!不是靠着这些邪路去夺得这些本不该属于你的!”
马几丰被他接来的话吼停了,沉了口气继续道:“(怅然)子旭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成功的永远都是那寥寥数人。而大多数人,被那些所谓的向上的话语激励,那些警言灌洗,最后成了什么?”他了然嗤笑。
他转过身来对着魏子旭,指着自己道:“我!我很清楚,我会试就险些没考上,想靠自己及第?下辈子!”
他又扫了眼拧着眉头喘着粗气的魏子旭,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我当时知道我及第之后,(失笑)我就想知道,哪个倒霉蛋子被我挤了下去。”
魏子旭握了握拳。
“后来我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的家里,破茅草屋,刮风漏雨,老爹还瘫在床上。就,就一个母亲,在那几个破木棍搭起的架子前,一边扇着柴火一边抹着泪……子旭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睁大了眼,汪着浅浅一层水,“(颤声)他们砸锅卖铁供儿子念书进京考试,儿子落榜觉得对不起他爹娘,自己投湖……淹死了。”
他眼眶里就像拦着一片湖水,因为他口中的“倒霉蛋子”,冲跨了湖岸,湖水决堤而出,“(呜咽)我,我连一句,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魏子旭攥紧拳头一下冲着他脸砸过去,马几丰被这一拳砸得有些晕乎,踉跄了几步。魏子旭颤抖着手指指着他鼻子,“哭?你有什么脸面哭?!马几丰,你他娘的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混账样!你还记得你当初走的时候你说的什么吗?!你说你悬梁刺股,你卧薪尝胆,你发扬蹈厉,你要靠自己考上金榜,你要靠自己做上大官,你要靠自己为这天下做些事情!”
“(咆哮)是!我是说过!就算我舞弊,可这些话我都记得!我的踌躇壮志我热忱的心它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马几丰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你自己你配说这些话吗?!”
马几丰突然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魏子旭,像把刀一样就要刺进去,“子旭你白天问我什么?你问我在京城过的好不好?”
他直起了身子,一步步走向魏子旭,“我天天跟着那群禽兽在宫里举着杯饮酒赏乐!我天天看着那昏君在殿里宫女们莺歌燕舞!我看着,我看着那个都没我胯高的孩子,抱着那群所谓的官!哭啊,求啊——为他那根本无罪的母亲!”
魏子旭看着怼在自己脸前,目光尖刺般的马几丰,自顾自的痴痴的笑,“几丰……”
“(自嘲而笑)我就,就只能看着,我就看着这一切!我想说话,可他们,他们不让我说……”他盯着魏子旭,手指着自己,扬着嘴角,“他们说我傻,说我痴,说我疯了!他们说,本来就这样。子旭我问问你!本来就这样吗?该这样吗?!”
魏子旭又握紧了拳头,这次却并不是想去揍马几丰。他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马几丰挪开了目光沉了声,又垂下头拾起块石头在手里撵着。
席席凉风顺着袖口,衣襟,灌进二人胸膛,给这沉默填了分萧瑟。
“这些,我不想跟人说,尤其是你。”
“……那你…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跟我说了?”
“(看着魏子旭)我知道我有罪,我想带着那个人的那一份,好好为萧宋做些什么。可到头来,到头来我装疯卖傻!我跟着他们一起,我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一个人憋得,憋得难受我……”马几丰声音震颤着,“(吐了口气)我就想找人说说,可我没有人能说,我只有你……”
子旭看着他,感觉眼皮子有些沉,心也沉,良久吐了口气,上前拍在他肩膀上,“你有我,我就在这。”
马几丰揩去已经被风干的泪,“说出来好多了……(笑)你揍我那一拳,我也舒服点。”
魏子旭又在他胸膛捶了一拳,“你就是欠,你就是该!欠打该揍!”
马几丰笑笑,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风会替他们继续说下去。马几丰隐隐听到了咳嗽声,寻声眺见了军营里并肩溜达的黎江楚跟萧也渊,“诶,那俩谁啊?”
“不知道,问他们身份,不太愿意透露。我刚开始也担心,但是跟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就像当年的你我一样,怀着为家为国的热忱。”
“是吗?”马几丰听罢,眯着眼多打量了那二人一番,“你别说,他俩真的很像,一样如玉,一样如月,一样如风。”他顿了顿,总感觉那二人行走在那,不是两个行走的人,而是滔滔不尽的江水与徐徐长盈的清风。
“(轻轻给了马几丰一拳)到底是文人,好好说出的话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就是希望他们不要像我们一样。”
江楚陪也韫在军营里走着,实际上只是在转圈,军营里很多地方是他们不该去的,这些江楚都清楚。萧也韫基本没走几步就得咳嗽几声,江楚那心就被他咳得抓挠。
“萧大哥被调回南方,你接下来想去哪?”江楚问。
“我想我该先给兄长写封信。”他顿了顿,“然后我想回趟学府,看一眼杨先生。再然后,我要东去,进京赶考。”其实以他这世子的身份,功名哪需要考啊,但萧也韫只想靠自己。
“好啊,我陪你去。”江楚对他笑笑,然后道:“回京城也好,我在京城认识个神医,那抵瘟疫的药就是她给我的。等着我们回了京,我想办法找找她,一定能治好你这咳嗽。”
“竟然需要想办法找她?”
“她啊,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每年岁旦我是一定能见着她。”
萧也韫笑了笑,问道:“你不打算科考么?”
江楚想了想,“其实之前,因为家父的原因,那老皇帝召我入翰林,但我拒了,父亲因为这事儿前前后后为我擦了不少屁股。”他抱着胳膊,“那老皇帝无非是想让我入宫,陪他欢歌宴饮然后再给他写写东西,好供他乐呵乐呵。我要是真去了,不把纸笔砸他脸上就不错了。”
萧也韫笑出了声,然后又咳嗽几声。
江楚轻轻抚着他背,继续道:“我不打算考功名,我等着你考出来。等你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接过我爹位子,做你将军。你治内,我御外,何愁这萧宋站不起来?”
“好。”萧也韫说。
城墙上的魏子旭突然一皱眉,死死盯着垛口那微微震动的石沙,他放眼眺去,只觉得十几里外,压成了一线,远远的又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踏在他耳膜上。
……